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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如今对心学感兴趣的多,具备心学修养的却少之又少,于是就不知道心学会对人有着怎样深刻的改造和升级。心学修养深厚的人会是什么样子?他会有着怎样的风度?王阳明本人在他即将登上人生巅峰的那一刻,曾有着精彩的亲身示范。
众所周知,王阳明事功的巅峰是迅速平定宁王朱宸濠的叛乱。宁王的叛乱是大级别的,准备期有十余年,搜刮了足够多的钱粮,起兵时的兵力近十万。而从他反叛到最后被生擒活捉,仅仅只有四十二天。若从王阳明倡举义军算起,则仅仅只有半个月的时间。这到底是怎样一种速度呢?王阳明报告叛乱的奏疏还没等到朝廷的回音,平定叛乱的捷报就已经呈上去了,能如此神速连王阳明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更让人惊讶的是,王阳明的兵力仅是朱宸濠的一半,用于作战的则只有一万四千人,最终阵亡的只有六十八人。
如果你了解这次叛乱的整个前因后果,你才能知道王阳明为明王朝解除了怎样一个巨大的危机。神速平叛也并非源于叛军不堪一击,王阳明贯穿始终的谋略在其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一句话,当时带领平叛的人如果不是王阳明,事情的结果真的就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而且,平叛的过程也并不是一帆风顺的,也曾有着艰难的时刻,尤其是在鄱阳湖决战的紧要关头。
当时王阳明手下伍文定的先头部队在湖上与宁王的部队正面交锋,因为风势不利陷入苦战,只能后退。先头部队的表现作用是巨大的,如果先头部队溃败,将对后续部队和军心造成极为不利的影响,这就像将帅的表现对整个军心的作用一样。王阳明在得知他们心生退却之意后,紧急下令命人带剑佯装要砍下伍文定的脑袋,伍文定看到令状后大为吃惊,于是亲自手持武器立于船头,站在战斗的最前方激励士卒,以决一死战的气势扭转了战斗的颓势而最终得以大胜,宁王自此大势已去。
王阳明的亲身示范,就发生在这一切的幕后。
据《王阳明年谱》记载,王阳明在整个平叛过程中,总是在对身边的人讲学,战报来了就当场处理。当伍文定陷入苦战而心生退却的消息传来,王阳明立刻下令之后,便淡然地坐回到了座位上。当时在场的人却都惊惧不已,忍不住向王阳明询问情况,王阳明平淡地说,不过只是对叛军稍稍后退了几步,这样的措施不过是兵家常事,何足介意?
要知道这是与叛军决战的紧要关头,战斗的结果关系的将是在场所有人的身家性命,这些惊惧惶恐的人,表现才是正常的。王阳明却是平淡的,我们要真正理解这种平淡的意义,需要体会王阳明的处境。
有一件事可以作为这种处境的说明。在王阳明处于倡举义兵前的准备阶段时,曾与弟子邹谦之有过一段对话。邹谦之问,听说朱宸濠引诱叶芳加入反叛,假如叶芳因为渴望封拜而答应了,我们是否要提前考虑?叶芳是王阳明平南赣匪乱时的大匪首,后来归顺王阳明,随他一起平叛,作战英勇无畏,后来手下也有一支人数达万人的义军。邹谦之因为叶芳以往的经历而不信任他,王阳明却基于自己的了解和信任回答,叶芳绝不会反叛。沉默了一阵,他又毅然决然地说:“天下尽反,我辈固当如此做。”就是天下的人都反了,我们也不能反,也应该像眼下这么做。听闻此言,邹谦之甚为敬畏,心中的利害得失顾虑瞬间消失。
当我们细细体会这段对话,就能知道当时师徒心中是有一种默契的,那便是对自身危险处境的深切感受。如何选择,是不计生死地承当还是想好退路以自保,将直接关系自己的命运。我们在街上碰到打群架的,都要躲得远远的,生怕累及自身,何况面对藩王蓄谋已久的叛乱这样的大事。王阳明就是在这种深知利害的情况下,做出了他决然入局的选择。宁王叛乱之初,王阳明也曾立即给父亲龙山公发出家书告知事变,其中大概也有希望老父亲小心保重之意,家书中又有“天苟悯男一念血诚,得全首领,归拜膝下”之句,也可见他对自己的生死是悲观大于乐观的。
当我们考虑到这些,再来看鄱阳湖决战紧要关头他的平淡,才能感知到背后那个深沉厚重的东西。这东西既是坚毅无畏,也是临危不乱,支撑这些的则只能是深厚的修养。
后来使者来报,已经生擒朱宸濠,王阳明只是简单询问了下情况,论功行赏完毕又平淡地坐回到座位上。在场的人全都面露喜色,恭喜王阳明,他又是平淡地回答,不过听说朱宸濠被擒罢了,这个消息应该不会有假,听说叛军也伤亡惨重。这句简单的话里包含了太丰富的信息,首先当然还是那种深厚修养下的淡然,对叛军伤亡惨重的关注背后,又透露出他对人间苦难的深深怜悯,参与叛乱的士兵毕竟都是无辜的人。在整个平叛的过程中,王阳明内心力量的一大来源,也正是对社稷和百姓命运的忧心,这份慈悲的背后,体现的就是心的格局。说完这句话,王阳明便继续论说之前的话题,这份淡然折服了在场的所有人。
人在大的负面处境下,最容易失态;在大的正面处境下,最容易忘形;寻常人就这样反复经历着这样的转换。平定宁王叛乱是王阳明事功的巅峰,在这巅峰到来前,王阳明经历的就是这样一场正负两极间的过山车。在过山车的游戏中,寻常人都不免惊恐尖叫,何况是实打实的现实经历。而王阳明的表现,正是他的那场亲身示范,作为心学宗师,这份风度自然又是来自他深厚的心学修养。这风度是什么?就是很多人在说却从未见识的那三个字:心不动。凡人心风吹草动、蠢蠢欲动,圣人心则稳如泰山、岿然不动。
有人会说这种风度,会不会是作为学问家的王阳明在众人面前故意作出的姿态?那就听听王阳明自己怎么说的吧。曾有人询问王阳明用兵之术,王阳明答没有,他说专心于学问,养心不动,就是其中的术。“若用工夫于良知上,则心常精明,不为欲蔽,临事心不动。若由此不动心,则自能应变。”这不正是王阳明平叛历程和紧要关头之表现的写照吗?人的天赋所在或有不同,发挥到极致的共同底子却都是心不动而大应变。再结合叛乱发生前王阳明曾一再上疏请辞希望归隐故乡讲学,以及平叛后一再谢绝朝廷的伯爵封赏,就能知道名利完全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往这方面想实在有点小人之心了。
弟子邹谦之后来恭贺王阳明:“且喜老师成百世之功,名扬千载。”王阳明回答:“功何敢言。且喜昨晚沉睡。盖自闻报后,晓夜焦劳,至是始得安枕矣。”他曾在平叛过程中因积劳成疾而病倒,这时能终于睡个好觉的喜悦,是发自内心的,也最见他的品质。
【二】
这样的心学修养是怎么来的呢?我们要如何才能做到这样的心不动?王阳明在《与邹谦之书》中有一段话,道尽了自己修心的历程。
这段话的大体意思是说,在修心这件事上,毫厘之差就会导致千里之谬,没有大决心就不可能找到神奸潜伏的病根所在。就是作为心学宗师的王阳明自己,也曾迷失了很多年,常常落在自以为是和自欺欺人上,直到悟了良知之学,才知道自己以往是包藏祸机,只是在表面上弄虚作假,费尽心机却越来越愚拙。为此他曾经历了十多年的自我洗剔,遭受了太多足以让自己畏惧的教训,就算如此,因为病根深痼,也常常还会有萌发之时。所以,那些沉溺在以往习气中的人,就算悔悟了,在克治的工夫上尚且如此艰难,何况是那些不悟和不下功夫的人呢,只能是病得越来越深,永远别想觉悟了。
梁启超对这段话有这样一段感慨:“读这段话,不能不令人悚然汗下。以我们所见的阳明,学养纯粹,巍然为百世宗师,然据他的自省,则有‘神奸攸伏’‘作伪与外,心劳日拙’种种大病,用了十几年洗剔工夫,尚且萌蘖时生,我们若拿来对照自己,真不知何地自容了。”
王阳明的话,告诉我们的是具备心学修养和到达心不动境界的艰难。艰难的背后,指向的正是要实打实地做工夫。做工夫尚且未必能成,何况是不做。做工夫的方法,《传习录》中讲了太多太多,而最关键和作为大前提的,就是肯去做工夫。不做工夫的心学,是反心学的,因为空谈学问正是王阳明所反对的,学问的目的只是为做工夫铺路。停留在学问甚至是世俗化的心灵安慰上,对王阳明其实是一种背叛和辜负。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网上居然还有“王阳明是否被过誉了”的话题,连心学的门都还没摸到,居然谈过誉,搞笑么。
【三】
在王阳明平定宁王叛乱、登上人生巅峰这件事上,“心不动”的内涵远不是结束,而只是开始。叛乱平定后,王阳明有了一些神秘的感应,所指向的东西,就是天命之玄机。
在叛乱平定后,发生了这样一件事。生擒朱宸濠的时间是正德十四年(1519年)七月二十六日,到了八月三日这天,有三方面的人共同抵达了王阳明南昌军营这里。一个是接到动员令后火速带兵前来支援的福建周期雍。一个是阳明父亲昔日在京城为官时的邻居、此时也远在福建的林俊所派来的仆人,带来了听闻叛乱后立刻命人打造的佛郎机铳和鼓励伐逆的书信,让王阳明“感激涕下”。一个是曾被王阳明派到朱宸濠身边卧底,因进谏君臣大义惹怒朱宸濠,只好退出宁府回到湖南常德老家的弟子冀元亨。
他们都在八月三日抵达,一般看来就是一个巧合。而王阳明却在《书佛郎机遗事》的跋文最后有这样一句感慨:“……去南昌各三千余里,乃皆同日而至,事若有不偶然者。”王阳明认为这或许不是偶然,而似乎是冥冥注定。
察觉宁王叛乱苗头而曾七次上疏朝廷、在朱宸濠宣布反叛时首先挺身而出表示不从而被杀的孙燧,与王阳明同年中举人,两人都担任过刑部主事,又都遭遇宸濠之乱。这些看着仍然只是巧合,而在叛乱平定后王阳明重新为他举行的葬礼上,所写的祭文中又有这样四个字:“岂偶然哉!”
还是在这篇祭文中,王阳明想到平定宁王叛乱的神速和顺利,让他觉得“岂守仁之智谋才力能及此乎”?于是更进一步说道:“是固祖宗之德泽,朝廷之神武,而公之精忠愤烈,阴助默相于冥冥之中,是亦未可知也。”
从这一再地念叨中我们可以感受到,经历宸濠之乱后,王阳明整个人的状态似乎都发生了变化,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这感应到的东西就藏在王阳明以为的非偶然和冥冥中。王阳明在登上人生巅峰时,看到了它。
这个东西,究竟是什么?那或许就是天命。宁王叛乱是王阳明一生遭遇的最大事变,而且他彻底地参与到了其中并成为主角之一。在地震、海啸、洪水等天灾以及那些人生重大变故面前,人最能体会到那种人力不可抗的巨大力量,如果遭遇了,我们往往称之为“命”。寻常人往往能见到命,会说认命,天命比之命,则多了一个“天”。
什么是天?便是天道意志,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天意。王阳明此时遭遇的是命,见到的却是天,所以他看到的东西是天命。这就是为什么他在给孙燧的祭文中提到祖宗德泽、朝廷神武和精忠愤烈,因为这些分别指向的就是因果的力量、大势的力量和正道的力量,这些则正是“天”的根本内涵。顺天者昌、逆天者亡,天地世间在表面之下,是还有着一股深不可测、暗流涌动的力量的,向着大中至正而去,那才是天地万物的真正主宰。天命则就是人与这股力量的连通,人算不如天算,见天命有如窥天意、聆神谕。在平定宸濠之乱后,王阳明感应到了这种力量,这或许就是他状态变化的深层原因。
为什么王阳明能感应天而我们只能承担命?原因又恰恰落回到他多少年里对自己这颗心的打磨淬炼,背后是一再于事上承担的自我磨炼和每时每刻自律下的省察克治。如他所说,打磨得此心“精明”就是心不动,寂然不动之心则就能如《周易》所说感通于天地。凡夫之心则被私欲遮蔽,所以才只看得到眼前,只能扑腾在表面。当然,也需要机缘的点化,这机缘就是像王阳明平宸濠之乱这样的,我们每个人生命中都会遭遇的叫做命的东西,要在这命上去体悟天,而不是认命。而这样的机缘总是有的,逃也逃不开,所以根本还是在自己这颗心要做好准备。无论命与天命,人都是无力对抗的,但在命运面前,人只是奴仆;在天命面前,则分明有了一份主宰之意,因为这时他已与天合一。
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平定宸濠之乱时王阳明四十七岁,正好将近五十岁。他们都成为教化千秋万世的圣贤,所以天命,未尝不可解读为受天赋之命,知天命的人就是背负天命之人,只有知天命才能成为身负天命的人。王阳明身负的天命,你要以为是平定宸濠之乱这样的不世奇功,就错了,这还太小。宸濠之乱平定不久,经历了这场渡劫式的洗礼和历练,王阳明正式提出了“致良知”说,这,才是他的天命。
所以,肯下功夫修好自己这颗心,并不只是为了一己之受用,也不只是为了做好事情。而是为了找到自己的天命,成为身负天命的人。只有见到了天命,自己所背负的天命是什么,也才会像王阳明一样很快揭开谜底。王阳明的天命在致良知,当我们从天命的视角来考察心学,也才能知道致良知的真正意义,那就是通往天命的路。
佛家说见性,《中庸》言“天命之谓性”。所谓修行和觉悟,就是知天命、见天命,进而负起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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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1天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