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旧历年一过好,祝家已送来上好的金边并蒂莲花茶壶一百只,镂刻着订婚志喜的字样,让女家好分送亲友。还有一只比绿豆大点的白金火油钻戒作为送盘物。
这几天,席家那用玻璃拉门隔开的客厅后半间,支起个裁缝铺板,请来个女裁缝替芷霜做起嫁衣来了。芷霜是新式人,进出的都是马丹格纳逊、格林好斯[7]这种外国人店铺,对女裁缝的活是根本看不上的,但那种夹的单的旗袍小袄,忒是再新式的新娘,嫁妆里也是不可少的。且那裁缝摊一搭,红的花的绸缎呢料往铺板上一堆,华丽热闹,自有一种和祥吉利的喜气。这年头值得庆贺的事实在不多。芷霜的订婚,连带着让左邻右舍都感到沾上了几分喜气,不时踅过来翻翻看看那花花绿绿的成衣,给席师母讲上几句庆贺的好话。都知道席家攀上一门高亲,邻里们顿时都对席师母分外客气尊重了。
这日,隔壁曹师母过来送贺礼了,那是两幅苏湘绣被面,起码得二十块一幅。
“太重了,”席师母客气着,“现今订婚也是过过场的事,不敢当的,太破费你们了。”
“芷霜我也是看着她长大的,按理原应再送厚一些,只是现今我们曹先生老犯气喘,行里常常告假,好一阵没得加薪了,现今这年头,钞票一年不值一年,再没得加工钿,等于是减薪了,少不得手头捏捏紧,我连佣人都回掉了。”曹师母这几年可是老多了,两道眉毛间深深的皱纹,令人觉得她的双眉是永远地皱结着的。
近年来因着时局的突变,华行的经营方式也作了相应的变化,像曹久馨这种老法行员,又不识英文,渐渐地派不了啥用场,中华银行本就是个人事复杂、人人竞相逐利之场所,向来是有事有人、无事无人的,更何况这个素有老背晦之称的曹久馨。这一来,不免处处遭冷落排挤,心里一郁闷,那多时不犯的老气喘又犯上了。
“曹先生的病,我看还是得中医调理才是,一点也不能心急,身体养好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呀!”席师母安慰着她。
“唉,哪能不心急!这阵华行一个劲在裁人呢。小东门分理处裁了一批,前几日行里又来了个人对阿拉当家人讲:身子一时半日好不了,不如告老静静养着!这哪成?我还有两个小的没有出道呢。所以讲……”她凑到席师母耳边,轻轻说,“托席先生给祝大班讲几句好话,好坏让我们老头再等一阵,现在是一点推扳不起的,能在中华银行赖着,先不先,平价米平价油总归有份了,要能熬到中华别业房子造好,那就更加笃定了。拜托,拜托了!”
此时席师母方知那份贺礼实在受不下!为难地说:“哎呀,我们席先生的脾气你是晓得的,要他开口求人真是难上加难呀!”
“现在你们是儿女亲家了,总归好讲话。”曹师母听得前门钥匙咯嗒一声,料想是席先生回来了,自知席先生也看不大顺眼自己,忙悄悄从后门出去了。
俗话说,能者多劳。自席先生调华行香港分行任副理工作后,在沪的时间理应享受休假的。偏巧这几日逢华行地库保险品大审核。席振绪曾在地库做过,且办事的认真小心是有口皆碑的。因此只得劳他加班帮忙。工作量是不大,只是每日需默坐那里坐监查核,连上厕所都不大能保证,只怕在走开的一瞬间出事。因此一日下来,已是筋疲力尽了。回来看到平时窗明几净的后客厅,凌乱地堆满各种花花绿绿的衣料,再加一个终日欢喜说东家、道西家的女裁缝长驻家里,天天门板一样竖在眼前,心中就积郁着一股无名火。
“这只摊子啥辰光可以收场?”回到二楼房里,他没好气地对太太说。
“收场?”席师母还颇有点嗔怪的意思,“早着呢,祝家是大人家,不弄得体面光彩点,过门要让人看不起的。”
“我们去跟人家攀比点啥?这是没有底的,还有三年,承祖要进大学了,铜钿算着点用!”
席太太知道丈夫这是生气了,更不敢提曹太太所托之事。猛听到下面女裁缝在叫:
“席师母,来客人了。”
“我们经理给席先生请安了,呒没啥事,交个朋友,以后万事还请席先生多多关照。”一个听差模样的人呈上张名片,随即手往后面一挥,只见两个短打扛进两包五十斤左右的米、另外四加仑装生油四听,然后不等已闻声下楼的席先生走到门口,就急急走了。
“唷!这样多的粮油,笃定有得用了!”女裁缝盯着那地上一大堆的东西,眼睛瞪得老大!
席先生从太太手里接过名片一看,吓得魂飞魄散,“不得了!”原来,还是正金银行的那位影佐。怎么盯上他席振绪了?一定已听说他的女儿与祝家公子定亲之说了,这真叫树大招风,这不,祸事就来了!振绪忙打电话叫了部祥生车,连夜把米和油送到行里,一一与行里交代个一清二楚,征得行方同意后,即买了机票逃一样地离沪赴港了。
这个四十年代的第一个春天,一开始就充满了绝望和万物萧条之景。自从德、意、日与英、美、法两大敌对阵营逐日明朗后,公共租界形成一种“同舟敌国”的奇特局面,一切变得更加复杂错综,英美法三国侨民与德意侨民间已互相断绝通商往来。这种局面一直维持到秋天,罗斯福开始下令撤退美国驻华的海军和侨民,于是突然一下子,在沪的英美籍商人纷纷离沪回国,草草结束他们在上海的产业和业务。在这种情况下,作为沪上知名人士的祝景臣的公子祝隽人,依旧在德商洋行供职,似不大合适。但在目前这种险恶的局势下,要重新觅得一个相当于德商洋行福利的位置,实不容易。因着待遇好一点的位置,向来为众权贵逐鹿之的,祝景臣不愿意与他们挤在一起争夺。而隽人自己,也不想离开德商洋行,认为中德又没有交战,再讲,豪福洋行不过是商界业务,他做他的西药业务,治病救人嘛,又有什么不对之处呢?说穿了,平民百姓到哪儿,都是混口饭吃,为啥偏要用外交家的要求来苛刻百姓呢?
这日,景臣一人闷闷地关在书房里抽着烟,一边听着无线电的新闻广播:黄金黑市价跌下来了,一条大黄鱼由二万二千余元落到一万四千元;大米黑市价,每石也回落到一百七十元。从黑市牌价的上落,可测出投机商人对上海局势的估计。对上海前途一千个人有一千种估计。也不知谁的观察最准确!这时,隽敏轻轻推门进来了:
“爸爸,”隽敏对景臣说,“我要去重庆。”
景臣一惊,疑惑地看看女儿。
“静肖所服务的万国商团美国队将调至重庆,我要跟他一起去。”隽敏安逸地说。
这个任性的小姐!这一着是景臣猝不及防的。虽然他也看见静肖三日两头来这儿,但他从来没想到隽敏这一次是动了真情。自从隽敏长成一窈窕淑女后,换男朋友就像换新衣服一样。他只当这个长相虽然俊美、实质上毫无经济实力的封静肖,过不久也会让隽敏腻烦的。因此景臣也不怎么在意封静肖与她接触。他也实在太忙,根本无暇顾及这些儿女们的事。
景臣“嗒”一下再点起支烟,踱到女儿跟前:“等大学毕业了再决定,不是更好吗?”
“那还有一年,一年之后,也不知是怎样一番局势。趁着现在水路还通航,我就想跟静肖一起走了。”
“静肖!他自己为啥不来跟我说?”景臣简直有点迁怒于封静肖了,觉得他简直像是在拐走他的女儿。
“他根本不要我跟他去,”隽敏说,“他不肯来讲。但我一定要跟他去。”
“为啥?”景臣目不转睛地盯着爱女轻声问,“难道这个家,你待着不称心不舒服?为啥非走不可?这一走……”
“这只是你的家,你和蒲小姐的家。爸爸成天只关心银行放款、收款、投资放债……你何时关心过我?在这个家里,各人忙各人的,谁都不需要我,但静肖需要我,他几乎不会照料自己。再讲,我已不是个小孩子了,我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完全彻底属于我自己的生活!”她讲得很激动,却并不伤感,看来,她已迫不及待地要扬起自己生命的风帆,在自己的航道上起程。
正在吸烟的景臣,听了她这番话,抬起头,脸色怅然愠怒地说:“我这个做父亲的,原来竟是这么糟糕吗?你就这样讨厌我?”
“爸!”隽敏一下投到父亲怀里。
“当心,香烟!”景臣将手里的烟放下,轻轻抚着隽敏的头发,“爸爸真想再把你抱起来,但爸爸老了,抱不动你了!”
隽敏这才觉得,爸爸的衣服里,空荡荡的、松垮垮的,爸本是一个壮实魁梧的人。现在,怎么竟一下子瘦削下来了,耳边也开始长出参差不齐的白发了。
“原谅我,爸!”隽敏哽咽了。
房里一片沉静,景臣一边摸着女儿的头发,一边想起二十一年前她刚来到人世的那一天。她生下来没有哭,任接生婆怎么打她屁股都哭不出,接生婆几乎要放弃努力了。
“再试试,再试试看。”他苦苦地求着接生婆,虽然在隽敏上面他已有一个儿子了,但他还是十分疼惜这个初来乍到的小生命。为着心中焦虑,他也伸出巴掌在女儿红扑扑的屁股上拍一下,岂知这一巴掌下去,女儿就“哇”一声哭出来了。现在,女儿大了,他的巴掌已没有用了。女大不中留,真的留不住了。
“内地不比上海,你能够过得惯吗?”景臣握住女儿的手,注视着她的眼睛神情严肃地问。
隽敏把头一歪,笑笑说:“我知道。”
“嫁给封静肖,你要牺牲很多,值得吗?”景臣用力清一下嗓子。
“我知道。”隽敏摸着父亲的手背。那里,已出现了一块淡淡的黄褐色的寿斑。
“慎重一点吧!再挑挑看嘛。”
“爸爸,你不是答应过我,不会干涉我的婚事吗?”她说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嫁给一个没有资产的男人,你要有充分的估计。需知婚后,你要面对许多现实……手头拮据的生活,会令你幸福吗?”
“但是,文叔和苡小姐俩,他们过得多幸福!我没见过比他们更要好的夫妻了。”隽敏咬着指甲,羞怯又一往情深地说。
“呃……”景臣笑吟吟地把手一摊,“我还能说什么呢?”嗓子又喑哑了。
“哦,爸。”隽敏又扑倒在父亲怀里,“隽颖、隽玮、隽思会照顾你的,你不会寂寞的。”
“我不知道。”景臣耸耸肩,叹口气说。随后站起身,“我要送你们一件礼物。”
他把隽敏带到书房里,亲自开了保险箱,取出那块色泽纯正的鸡血石,就是当年,静肖作为对当年祝景臣表示谢意所赠的那方祖传宝物。
“现在,该物归原主了。不过,要叫封静肖自己来我处取,他总归应该有句话给我。比如,保证不会欺侮你……”
“才不会呢,爸!”隽敏娇羞地说。
“一定要去重庆吗?要不,我替静肖觅个职位?”他迟疑了一下,终于开口问。
“但是,爸,静肖是十分自尊的……”
景臣觉得确实没有什么可说了。他拉开抽斗,开了张大票面的支票给她。
“谢谢爸!”隽敏做得很超脱地接过支票。她其实实在也需要一笔钱。要建立一个小家庭,样样都得着手添置。而静肖,是几乎没有积蓄的。景臣用宠爱的目光看着她走出去,偏西的太阳透过窗玻璃投在他脸庞上,昏暗的光线,使他好像骤然老了十岁!
隽敏穿过杳无人影的幽暗的过道,踩着松软的地毯,回到自己房里。隽颖上班还未回来,两个小妹妹还未放学,夕阳投下的橘红色光线,洒在白色的法式家具上。北墙下一溜四张铺着汕头抽绣床罩的单人铜床,她们四姊妹十年来,一直同卧一室。她的那张床最靠门口,那是因为有一度,她与静肖约会经常要很晚才能回来,为了不惊动三个妹妹,她与隽颖换了张床铺,隽颖总是很好讲话的。不久,她将与这里告别了。她知道父亲所说的“面对现实”将意味着什么!没有跳舞会,没有私家车,没有到期会自动上门的男裁缝和珠宝商人……不过,她会有一个真正属于她自己的、她得时刻为之操心的家,这个家,少她一分钟都不成!
那天,静肖一边呷着咖啡,一边信口似的说:“我要去重庆了。”那语气仿佛说“我要跑一次静安寺”。
“为什么?”隽敏一惊。
“罗斯福下令撤退一部分在华海军陆战部队,我要跟着一起走。”静肖现在在美军部队里服务。
穿着一身可体的绿呢美式制服、扎着浅草色领带的封静肖,越发显得修长匀称,优渥潇洒。他叼着只三B牌烟斗踱到墙角去点火,火光一闪,那道连接鼻隆和上唇的呈楔形的线条,坚毅中透着万种情思,显出一种韵味无穷的魅力。
“那我呢?我怎么办?”她脱口叫起来了。
他俯身向着她,拿起她的手捏了捏,说:“我会常常写信给你,一切等你大学毕业了再定。”
“你是说,把我一个人扔在上海?”隽敏局促不安地盯着他。
“那怎么能叫一个人扔在上海?你在上海有家,有爸爸,那么多兄弟姐妹……”静肖将双手往衣兜一插,不耐烦地说。
“可是,你不在!”她像个任性的女孩似的大叫了一声打断了他。
他低头吸了阵烟,似在努力寻找适当的话,随后,抬起头说:“隽敏,这不是发脾气的时候。老实讲,像我这样的人,真叫少爷的脾气叫花子的命,我简直不敢立下任何保证让你幸福的诺言……我常常想,或许对我最合适的,是找一个从小由外国教会培养大的孤女,清心寡欲,长相平平,又吃得起苦的女人,就像简·爱那样的……”
“你去找,我让你去找!”
不待他说完,隽敏即拿起自己面前的半杯咖啡,往静肖脸上泼去。
“你疯了。”静肖冷不防给吓了一跳,隽敏抬起灰白的脸抬头直视着他。他像给雷击过一样震动了一下。随后跪在她跟前将头埋在她胸前,喃喃地说:“你知道,我有时候真恨,恨你为什么要这样漂亮,这样高贵,对我又这样的好……”
“为什么?”她明知故问。确实,静肖经常故意显出一种冷漠、傲然和自暴自弃的神气,似乎处处在提防着,不让他自己在这场爱情中陷得太深,但恰恰是因为这种傲然孤独和桀骜不驯,才令隽敏如痴如醉地迷着他。
“因为,有钱人要逞英雄是很容易的。可我……其实我很自卑,我畏惧你的姓氏,你的家族,你的被我们封家捧为救世主的父亲!”
“到了重庆,这一切都不存在了。人家只知道我是……封太太。”隽敏闭上双眼依偎着他。
“隽敏,我是多么的喜欢你!我要让你幸福。”
“仅仅是喜欢?”她委委屈屈地说。
“呵,是love!”他用英语回答。
“还有呢?”
“难道,你还要听我重复那些电影中的傻话吗?”他柔声地说。
“但是,还从来没有人跟我讲过这些傻话。哄哄我吧,你从来不哄我,也不宠我……”她附在他肩头说。
“傻女孩!我亲爱的,我会珍爱你的,你对我是那样重要……”他像哄孩子入睡般轻轻摇晃着她,一边用英语轻轻地倾吐着,一种她过去梦想不到的幸福感把她彻底淹没了!
那动人的一幕从此永远在隽敏记忆中定格了,她在自己那张睡了十年的床上翻了个身,俯卧在挑花的浆烫得笔挺的床罩上,将手伸插在枕头与床单之间。从此,她不大再有机会回到这张处女时代夜夜拥她入睡的小床上了。她将头埋在枕头里摇了摇头,只感到百感交集。
两个月后,她跟着静肖取道香港赴内地去了。静肖那套公寓,转手顶给蔡立仁。近年来,蔡立仁频频来往滇缅路上,做纸张洋货的投机生意。实实在在地赚了几笔,他就在静肖这套公寓里,为自己安了个舒适实惠的家。如今,自英军撤走租界后,租界上仅剩的那些美国防军,实在也是孤掌难鸣了,但出于市民对既富且强的美国的信任,租界人口依旧在直线上升,房费也以惊人的速度升值,特别像封静肖这套在美军防区内又靠近万国商会驻军处的公寓,房租更是昂贵得令人咋舌,致使蔡立仁的身价,顿时又陡增了几倍。
局势日益恶劣逼人,连已开工的华行别业工程,迫于战时运输不正常而导致建筑原料的缺乏,资金的不足,不得不中途辍工了。
景臣越来越觉得,自己置身在一个逼良为娼的环境中,要想洁身自爱,简直是不可能的。一九四一年一月六日,伪中央储备银行在南京宣布成立,一月二十日,在外滩15号原中央银行原址,伪中央储备银行成立了上海分行。开幕那天,一张请帖发到祝景臣写字间里,签着分行经理钱大櫆的名字。
“这个钱大櫆是个什么东西!”景臣把请帖往字纸篓里一扔,就骂开了,“早先小角色一个,从前在大连金城银行里混差事的,做投机做得在抗战前已亏空行款十余万,在大连混不下去了。后来,靠着个交际花一样的太太起家的,专门拍东洋人马屁,抱上了土肥原的大脚髈,钻了这只门路。后来听说周佛海在筹组伪中储行,就此混了个经理!这种人,臭得要命了,与他打交道,惹得一身膻呢!”
“不过祝总,小不忍则乱大谋。这等人,敷衍一下总归要的。”其他几位副理劝着他。
“哼,这种赤佬,是喂不饱的。得寸进尺呢,只有不睬他们,当他们呒介事最凶!”景臣说。
但他们实在是十分“有介事”的。
不久,伪储备银行便开始发行推广伪储备券,并千方百计想将储备券推入租界。那天,行里又来了几个日伪分子,景臣托病未见他们,由一位留日的副理应付他们。那几个人,软中夹硬地,就是要华行与之签订收兑储备券的契约,并暗示他们:储备银行已向几家官办银行提出了各十万元的伪储备券开户往来要求了。
事后,那位副理在临时召开的紧急行务会议上说:“听讲,私人汇源银行已与他们签订了收兑契约了。我看阿拉是不是随大流,签个小数目先敷衍他们一下?”
“东洋人,我们对他们了解得还不够?”祝景臣用钢笔笃笃敲着桌子,“我们国家吃亏就吃在,对东洋赤佬一而再、再而三的容让,他们的最后目的,是要把中国连骨头带肉都吞下去。敷衍不过他们的。中华银行就是中国人的银行,东洋人勿要想轧一脚!”他毫无还价余地地说。
次日清晨,即传来汇源银行那位李经理,即与日伪签订收兑契约的那位,让人击毙在弄堂口的消息。这肯定是重庆方面的地下分子做的,把他作汉奸处置了。景臣正在暗自庆幸自己头脑清晰,判断准确。不多日,又传来中央银行内,吃了只定时炸弹之事。这时,中央银行已被迫迁往英租界的白克路了。这自然也是因为中央银行拒绝收兑伪储备券而引起的,让日伪分子给炸了一下。
这种在夹缝中煎熬的日子,令景臣心力交瘁,不过几天,一头头发全灰白了。他几乎想结束掉华行业务,自己关起门吃老米饭算了,蔡立仁的奉告真有道理:万一尴尬,干脆关在家里吃老米饭,渡过这阵难关再说。好在,粗茶淡饭也经得起几年吃。只是,这不比当年结束小东门分理处,这有好几百个行员了,一旦触了公怒,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想当初,景文弟触怒了几个工人,至今都缩在香港不敢回上海,更何况华行的几百位,都是写字间先生,一旦冒犯了他们,他祝家老小有好几口人呢。
不少中华同仁劝他离开上海去香港。
“祝总,你是我们的头呀,一旦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就变成群龙无首了。不如趁现在去香港避一阵,我们每天可以保持电话联系。这里行务可由董事会集体主持。”
“不,”景臣回答,“华行存在一天,我就不离开华行。再讲,前途未必如各位所测那般悲观,上海租界毕竟具有一百年的悠久历史,日本一国岂敢贸然入侵,就此独占?我估计,即若英美退出租界,可能日后租界会让瑞士等中立国代管。依我看,上海的危机,主要还恐怕是经济性的。再讲,黄金黑市价上,大黄鱼已由两万两千元锐落到一万四千元、大米市价也回落到一百七十元,由此看来,租界地还是比较安全的。”
尽管景臣自己对这套论调也是将信将疑,但为了稳定人心,也只能如此这般地说了。
但很快,他以自身的遭遇,打掉了自己发给同仁们的定心丸。
那日,下班后,由车夫阿义驾车送他回去,前面亮起了红灯,阿义将车子刹住静静地候着,此时,车窗边慢车道上,一辆三轮车也同时刹在边上,车窗外,映显出一张端庄的大理石塑像般的女人侧脸。
哎呀!那是魏太太,不,现今应称为龚太太了。她依旧风姿迷人,一身串刀紫貂皮大衣领子翻起,遮着大半张脸,膝头上放着只大包裹,一双戴着麂皮手套的手,牢牢地捧着那只包裹。不久,绿灯亮了,景臣的车又徐徐起动了。不久,就将龚太太抛在后面了。
早就听说龚副理随行迁至重庆了。像龚副理的级别,应该是可以携眷一起撤退的,怎么她不跟着一起去?
三轮车在汽车反光镜上的映影渐渐拉远了,景臣还是恋恋地盯着。蓦地,正应着那第六感应这句话,他发现反光镜里,映出另一辆汽车,正不紧不慢地跟着自己。
他拍拍阿义的座背,嘴巴朝反光镜里努了下。
“早看见了。”阿义冷静地说。
“我们再试试看。往前面横马路上大转弯,兜个圈子再回过来。”景臣说。
果然,那辆车也跟着大转弯。
汽车转了个弯,又回到原先行驶着的那条大马路上。这时,景臣发现龚太太那辆三轮车,在他前面不远一商家前停下,龚太太推门进去了。
“我就在这里下车,你别管我,把车子开回行里去。”他吩咐着阿义,就迅速跳下车,径自朝龚太太进去的那家店铺走去,在推门的一刹那,他从橱窗反光镜中看见,那辆车也远远煞住了。
踏进店堂,方发现这是一家寄售店。老远就看见,在估价处,龚太太正在和伙计讨价还价:“……你看这毛色,现今哪有这样好的水獭皮?还是那年去捧梅兰芳的场,上过一次身,总共不过两个钟头的辰光。要不因着式样过时了,我也不会卖的。”
那位伙计只是客气又尖刻地劝着她:“那我说龚太太,你真犯不着去卖脱它,放着自己出出风头嘛。反正现在的时装也无一定格局,长的过了就是短的,短的行过又是长的,如是长长短短轮着来。箱子里藏它几年,又变时髦了。要卖脱,总归是大大不上算。老实讲,穿得起这般考究皮大衣的,是不要穿旧货的;穿不起的,横竖新旧都不要的。说穿了,这里不过是让手头兜不转的人来匀点钞票的。”这不冷不热的几句话,把龚太太噎得满脸通红。
“龚太太,”祝景臣上去拍拍她肩头,也不管她窘迫得满脸通红,“这里有后门吗?日本人在后面盯我。”
不等龚太太搭腔,那伙计将柜台板一揭,招手让他进去。“陪我走一段。”他挽起龚太太,顺着黑黝黝的堆满货架的通道摸到后门,后门通一条窄窄的暗弄堂。弄堂穿出,是一条冷落的小马路。高楼之下,冷风萧瑟,人讲“春冷冻死牛秧”,这话一点不过分。
前面横弄堂口歇着一辆三轮车,他拉着龚太太一起登上去了。看看后面没人跟,他说:
“先把你送回去吧。你还住在老地方?”他问着。不及回答,目光落在龚太太膝头上那只包袱里。原来,她是来卖皮大衣的,给景臣冷不丁一下闯入,这笔交易没做成。看来,龚太太的日子过得不宽裕,要靠变卖家产来维持了。记得当初魏先生留给她那笔遗产是十分可观的,怎么她会落得如此狼狈?
“龚经理好?”他试探着问,“时有信吗?”
“有。”她简单地说。
“大毛二毛都好吗?”他又问及魏经理留下的两个孩子。
“一个在高中,一个也快初中毕业了。”说起孩子,她总算绽出一丝欣慰的微笑,“读书都很好,大毛在圣约翰中学,二毛在育秀女中。”
她的子女,自然应该在第一流的学府,只是……他看了看小心地捧着那件皮大衣的龚太太。在近处,虽然在夜色下,也能看出她眼角的皱纹和下垂的眼肚了。一个女人家带两个孩子,毫无分文的收入,不简单!
龚太太家在法租界一条幽静宽敞的弄堂里,原先魏经理是特地为了安置这位罗玛丽小姐,置了这里的房子的。
她下了车,不大着实地邀请着:“祝先生,要不,进来坐一会喝杯茶。”一边手里还托着只包袱,这包袱分量其实很轻,但看她托着,却像是不胜重负。
“下次再来坐了,谢谢。”景臣婉转地谢绝了。在车子悠悠驶出弄堂时,他仰头看看那幢当年他常来常往的房子。这是中西结合的三开间三层楼住宅,也搞不懂,这工夫怎么还没点灯,三层窗洞里都是一片漆黑。魏经理在时,这里哪天不是高朋满座?不是搓麻将就是唱戏,或商讨行务,夜夜灯火通明的。才不过几年工夫,另一个男人不费吹灰之力,就俨然做起这里的男主人了。这种男人不要脸孔!要是魏公九泉有知,真要哭绝了。有时想想,人生一世,实在是十分空的,活着时辛辛苦苦,为他人作嫁衣裳,到两脚一伸的时候,谁知人家会怎么糟蹋你的事业产业呢。可惜祝景臣见了这么多,偏偏又是想不穿。既然他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总还得认认真真再斗几个回合,不致让人笑话好看呀。
看看天色更黑了,他细细忖了一下,觉得自己家里,是绝对回不去了,不如去蔡立仁那边躲几天吧。他的公寓大楼靠近美军驻地,比较安全。
从此,景臣一直托病长期不去行里,就住在蔡立仁处,天天用电话指令行务。
这一年的冬天真长,清明时分,还是阴丝丝的,因为煤不够烧,公寓大楼的水汀早就停了。为此,景臣那身丝棉长袍,越发脱不下了,这更令他生出“老之将至”的郁闷之心。
那天早上,他照例在浴间里用毛蚶壳稀里哗啦地汰着夜壶,一只白底蓝边的搪瓷夜壶,给汰得雪白光亮,一点垢积都没有。这是景臣过去学徒生涯中仅存不多的痕迹了:学生意期间,几十只师兄的夜壶,都是他包下来的。另一习惯,站着吃饭,也是学徒生涯时养成的。景臣似是有意保存这两个习惯,除了以此不时警戒自身外,不时回忆下不发达前的种种困苦之处,也是一种颇能自足的快乐。
“祝总,”下去取日报的蔡立仁开门进来说,“报上登着,伪储备银行有一名日本人给人暗杀了。”
“喔?”景臣接过报纸就着标题细细看起来。这时,客厅的电话响了。
“您的电话。”蔡立仁接罢对景臣说。他这里一套三间公寓,没有佣人也没有听差,一切却又都让他自己收拾得舒舒齐齐,他不欢喜在自己私人生活中,多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宁可辛苦点。
待景臣接罢电话出来,脸色煞白煞白。
原来,因着储备银行一名日籍职员的被杀,而这个日本人恰巧是从华行办事回去途中遭杀的,日方扬言要一命抵三命,即派了76号的人,冲到家居越界筑路及华界处的华行职员家中,一下子逮捕了十二个行员,其中,那位已病歪歪的曹久馨,也给一把从床上拖起拉走了。
祝景臣匆忙穿戴起来。
“祝总!不成,太危险了。这明摆着,是日伪对中华银行的挑衅。现今租界已一点也没有威势了,您不能去。”蔡立仁拖着他。
“现在,十二个行员家属都在行里哭诉,我作为一行之长,总得去安抚一下,怎可熟视无睹呢?还总得要设法营救才是!”
“营救……”蔡立仁紧蹙着双眉,问,“要营救的话,先得看看,华行方面有无与伪南京政府或储备银行上层人士私交较深的,托他们去讲讲情。”
“怎么会找得出呢?我们华行行员,个个都是清清白白的。”景臣绝望地摊摊手。
“不过,以后……”蔡立仁沉默了片刻后,说,“祝总您不能一直躲在家里与日伪避而不见。应该物色一个与伪南京政府有往来和私交的人,请他至少在华行要挂个空头衔,这样,诸事就要方便多了。”
景臣只觉得脊梁处阵阵发冷。难道,非得与之同流合污吗?
“否则,你们就耳不聪、目不明,要吃大亏的!”蔡立仁自顾稳稳地说。
景臣不说话,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陪你一起去吧。”蔡立仁说着,从口袋里拿出汽车钥匙。自发达后,他置了辆福特。
一连几天,景臣也顾不上自家有被绑的危险,亲自出马,揣着张名片,奔波于公共租界、法租界各巡捕行、商会社团及外商洋行之间,呼吁求救,终因此事牵涉到76号,均无人敢出面营救。连太太也出动了,去造访青年会里的欧美头面人物,也以无用而告终。
一次偶然走过龚太太弄堂,忽地想起,那位大中银行的龚副理,似跟一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出身的商会董事关系甚好,是不是请龚太太出面疏通一下?龚副理不在上海,龚太太出面只怕更容易办好,有些事,太太出面交涉更有效。
龚太太家这种上等弄堂里,照例每家门前都有个小花园,栽着绿绒毯般的草皮,单在小铁门与屋内台阶前,留出一道乌黑的沙砾道。整条弄堂里,颇有一种外国气派。特别从前魏先生家那只花园,让当年的魏太太,现今的龚太太收拾得郁郁葱葱,沁人心脾。而今不对了,离上次仅几个月工夫,龚太太家那院落,已是杂草丛生的院子里,堆着木箱,用油布罩盖得严严实实的。刚要抬手打铃,才发现大门口赫然贴着“请走后门”的字条,顿时,心中起了一种不祥之感。
兜兜转转到了后门,只见龚太太背对着窗,正在一口四眼煤气灶上忙碌,景臣敲敲窗,她回过头来,没经过化妆修饰的脸庞,竟已是十分憔悴苍老了。
“啊,祝先生!”她匆匆开了门,又回到那口煤气灶上。灶上正煮着一锅面疙瘩,她一边用只长勺子不断搅着那黏稠稠的面疙瘩,一边抱歉地说,“这面疙瘩,像牛奶一样,一潽起来就无法收拾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面糊气,令景臣想起家里老妈子们糊硬衬时散发出的那股糨糊味。
因着米价及菜市的日涨夜大,上海不少市民都以青菜下面疙瘩当饭食,景臣万万没料到,龚太太,竟然也以此为食!她能咽得下?
“祝先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怎么?东洋人又盯你的梢了?”龚太太一边吝惜地往面疙瘩里滴了几滴油花,一边问。
“我刚刚走前门,没走通,心想你会不会搬走,或许让龚先生接到香港或重庆去了。”景臣小心地寻觅着开场白。
“接我去?”龚太太凄惨地一笑,“自他去了重庆后,覅讲带铜钿,信都只来过头两封。我那点铜钿,一塌刮子被他捞到重庆去,只讲国统区里金融市面稳定可靠、保险,我也太相信他了。本来,男人的事就靠不住,不是讲重庆政府有闲话的,啥打仗人口损失太多,太太不在身边两年的,就可以再讨。现今也不叫小老婆,叫抗战夫人了……”讲得怨愤,她不禁用勺子狠心地敲着锅子,气喘吁吁地说。
景臣向她敬了支烟,她表示已戒了。
“那你现在拖着两个孩子生活,也实在不容易呀!”景臣感慨地说着,同时注意到她现在那双手,已全然不是当年麻将台上那双雪白粉嫩的手了。
“就是呀!起先碍着老朋友的面子,多多少少还可以通融到一点,后来……那些老熟人都像避瘟神样避着我……也难怪,人都是这样。反正现在我过一日是一日,先将房子顶出去,顶给一个搞囤积的暴发户,自己带着两个孩子挤在三楼前间,再不成,就卖家产,钢琴、冰箱、皮沙发都给我吃脱了,能卖就卖,三钿不值二钿的,活命要紧!”她冷笑着说,忽想起什么,扭头又问道,“你有啥事吗?”
“没有啥,顺道走过来看看你,这阵行里的事弄得焦头烂额的,也一直没来看你。”说着,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交到龚太太手里,“这点铜钿你先用起来吧,也解决不了啥,不过表表我的心。”
她倒也不客气,一把接过来就麻利地数起来了:“以后等阿拉龚先生回来了,叫他还给你,他总要回来一次的。亲兄弟,明算账,钞票来去要清爽的。”
景臣只觉得一阵心酸,一把拉住她正在数钱的手说:“一点点,再讲了!”
“不,”龚太太矜持地说,“一定要叫他还给你的。”
“我走了,你保重。”景臣几乎要夺门而出了。
“走好,我也不请你上去坐了,不瞒你讲,我现在一塌刮子只剩一间房间了,坐也呒处坐。”
走出龚太太的后门,景臣只觉得一阵昏眩,这才想起,岂但午饭已误了,早饭也没吃过。看来,龚太太的路已断了。
一个礼拜过去了,但营救方面,仍无消息,那天,景臣从汇丰银行求助出来,几个洋大班也只能一声“sorry”(遗憾),一副爱莫能助的表示。
景臣迈着疲乏不堪的步子,穿过汇丰的大厅,悲愤交织:在中国人自己土地上办交涉,却还要求助这些外国人,向他们讲好话、磨舌头,最后还是一事无成!中国的法律、警察、政府都去哪儿了?国家力弱不抵抗,以至落得让小小东洋人横行不法,但这个责任,到头来,却要让他这个不问政治、拨了半世算盘的半老头子来承担,这不公平,不公平呀!
“祝总经理!”廊厅里,一个正在看报的、帽檐直压到眉毛上的先生叫住了他。景臣警觉地抬眼一看,竟呆住了:那压得低低的帽檐下是一张四方国字脸,眉宇间,闪烁着几分机灵气。
“范仰之!”自小东门分理处停业后,景臣再也没有遇见过范仰之,只见他而今穿着套笔挺的灰白细条子西装,腋下夹着只德国纹皮公文包,看上去,境况远要好过在中华银行之时。可见只要人聪明,年轻,则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呀!人云“士别三日,要刮目相待”不假呢。
“范先生,你很发达呀!现今在哪供职?还是钱银界?”景臣向他问着好。现今的新贵,不是做投机就是做汉奸,也不知范仰之是哪一路的。
范仰之向他报了个公司的名字,这是个汉奸贸易公司。专为日本人做生意。
“呵……怪不得!”景臣讥诮地说。
“我也没办法,”范仰之一边转动着自家手里一顶大呢帽,一边说,“人总要吃饭呀,我还有个老娘一个寡妇阿姐要养,少不得哪有饭吃往哪走,不过,我这里跳的,还是中国人的良心。”他回答得镇静又轻松,一对聪明的小眼睛,直溜溜地盯着祝景臣,“祝总,如果有啥用得上我之处,我总归是义不容辞的。”
“谢谢!”祝景臣冷冷地对他点点头,心里却骂着,“谢二百谢啦!寻上你,倒霉了。”
“这是我的名片。电话、地址都在上面。”范仰之又递上一张名片。
“哦……!”景臣猛地想到什么,接过名片嚅嚅地问,“范先生有空吗?去近处喝杯咖啡吧,有件事想托你。”
总算,一切有了个了结。真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范仰之供职那公司的老板,与76号吴四宝相熟。而吴四宝,又是见杜月笙服帖的。于是来了个双管齐下,一边请范仰之的汉奸老板向吴四宝说情,一边请香港的杜月笙发电令上海的门徒高兰生,去吴四宝那儿略施压力,76号总算答应放人,但一定要祝景臣本人与那位汉奸老板亲自作保。
交保那天,范仰之陪着自家那汉奸老板及祝景臣,还有华行的李董事长,一起来到极司非尔路76号。祝景臣也可谓是个老上海了,但76号这种地方,还是头次见识。只见大门洞开着,荷枪实弹的守卫,一律草绿色的制服,只缺没有帽徽。二道门内砌了个牌楼,竟还有这只脸孔挂了个“天下为公”的横匾。在迈步进去时,景臣看见李董事长双脚已在弹琵琶了。
交保手续就在二道门内东首一间平房里办理,一敌伪办事员拿出一叠十二张保单,要他们逐个敲上自己的印鉴作保。
十二张保单,似乎敲了半天也没个完,真恨不得快快了结离开这个魔窟之地。
人人都提着一颗心,办公室里寂然无声,只听得“笃笃”的敲印鉴声。
“这批瘪三,现在寿世已满了,”忽地一个女人声音直冲耳膜,把大家吓了一跳。只见一个脸上涂得红红白白、头发烫得曲曲弯弯的女人,撞进来。只见她白相人嫂嫂般,把旗袍下摆两端往大腿上一扯,一只脚掌往只骨牌凳横档上一踏,爱理不理地往他们一瞟,自管自不清不爽地骂起来了:“阿拉可是丑话说前头,再有人与老娘为难,老娘一个个打死他们,往黄浦江里一掷,任他们变成氽江浮尸一只只,叫他们收尸都无法收!”说罢又用手甩甩两下,将旗袍下摆抖下来前后掖掖挺,眼睛也不朝他们几个人横横,即扬长而去。原来,她就是吴四宝老婆佘爱珍。
景臣、李董事长他们,长年来一直是让人众星托月般簇拥着,哪里受过这等无礼的奚落?更何况是出自这样一个白相人嫂嫂似的女人,但仗着她是吴四宝的太太,抱了只东洋人的大腿,也只好咽下这口闷气。
挨到黄昏边上,十二位行员总算放出来了,个个噤若寒蝉,在宪兵押解下,叽叽喳喳地排成一字行出来,可怜曹久馨,是其中最年长的一位,又犯有哮喘,连惊带怕的,路都走不动了。景臣也不敢上去一一慰抚,只求快点结束这噩梦一般的场景。
“等一等,”一伪办事员一抬手,景臣心里咯噔一下,紧张地注视着他,担心日伪方面变卦,“这位曹老先生不行呀,得派辆车送一送。”那日伪办事员说。
曹久馨一边哆嗦着,一边打着手势想表示不麻烦了,无奈确是虚弱得话也讲不出了,只得斜倚在墙上喘着。
到底还是中国人,良心还未完全让狗吃脱。景臣感激地对他们点点头,悄声对曹久馨说:“久馨兄,恭敬不如从命了,快点回去吧,嫂夫人等急了。”
曹久馨一对眼睛好像蒙上一层云翳似的,显得迟钝又茫然,这一个来礼拜的囚禁,令原本已病恹恹的他,完全变成一个漠然恍惚的老头了。“回去后,他已无法再胜任华行的工作了。”景臣惋惜地在心里想。
一辆乌黑锃亮的汽车在他们跟前煞住,还没有熄火,那引擎还在一个劲地颠着响着。一个敌伪人员打开车门,对曹久馨说:“请!”
景臣刚要扶起曹久馨,另一个敌伪人员抢先一步挟扶着曹久馨上了车,曹久馨那件肮脏不堪的长衫,显得分外宽大,晃荡晃荡的,十分碍事。在跨上车的一刹那,他回头对景臣点点头笑了一笑,他原本是想以此表示一下感激之情的。不料,当那笑容在那张灰白无血色的脸庞上呈现出来时,竟是一股凄惨之情。他那如同鸡爪般瘦小枯削的手指,紧紧抓着司机座的椅背,借此力量将自己撑进座椅上。那扶挟他的敌伪人员也趁势跟上在他身边坐下,他给夹在他们中间。那架势,令景臣顿起一股不祥之感。而那嗡嗡的引擎声,简直令人有一种恐怖之感。不及他悟过来,只见那敌伪人员在车窗上一挥手:“其他几位,只能抱歉了。”车屁股后冒出一股夹杂着黑烟和尘土的热气,就“嗖”一下驶走了。他们一行几个,等不到他话落音,即匆匆头也不敢回地走出76号大门。
外边马路上,因为这个鬼门关驻在这里,本来就行人稀少,这工夫,更显得杳无人踪。空荡荡的马路上一片漆黑,寂然无声,简直不是平时形容的宁静,而是一片死寂。唯沿街几盏路灯苍凉地照着。景臣抬眼望了一下灰蒙蒙的天穹,深深呼出了一口气。
但是,他错了。
当天晚上,他就被尖锐的电话声惊醒,是曹久馨的女儿打来的。原来敌伪在福禄新村门口放回曹久馨后,即在他背后连开三枪,将他击毙在弄堂口。这年头,不是火烧到自己眉毛头上,大家也都是不肯管闲账的,三声枪声响过后,也没人敢出来问。所以,任着他们扬长而去。还是曹家因为一直在等人,总感到这三声枪声有不祥之感,才赶到弄堂口去看个究竟,此时的曹久馨,早已气绝身亡了。
这批混账,不讲信用!怪道祝景臣还诧异这批衣冠禽兽怎么一下子这般周到,特地还要用车将曹久馨送回家!想想自己吃了四十来年的饭,三教九流的人也见识多了,竟会在这班人手中上当!气愤之余,他拎起电话,再让范仰之通过他的老板去与76号交涉,得到的回答,竟是:“本来要一命抵三命的,现在不过一命抵一命,已经是十分给面子了。再讲,是吴四宝老婆佘爱珍特地关照的:其他几位先生都年富力壮,唯曹久馨既老且病,说起来,好像还得谢谢她一片好心了!”
“强盗,一群拆白党!”祝景臣气得上气不接下气,却又无可奈何!“还是隽敏两口子好,去国统区,不用受这份氤氲气!”他连连对蔡立仁说。
人既已去,只有对活着的死者家属倍加照顾安抚了。当即行中董事会决定,曹久馨是为行殉职,除每月他名下的薪水照拿外,一切福利优惠都照旧,曹久馨还有三个尚不能自立的求学子女一切教育费,也都由华行负担。消息传出后,也有人暗中羡慕曹久馨的。当年小东门分理处的总务处专管颁发文具簿记的宁波老童生,自小东门分理处结束后,再也找不到一份差事了,贫病交迫中,听到曹久馨遇害后华行赐给的厚遇,竟连连捶着床沿哀号:“不如76号把我拉了去吃花生米,我一家老小好坏倒有靠了。”
反正,惋惜也好,庆幸也好,羡慕也好……一场惨案,总算有个了结,从此,华行更有一种人人自危之感。
不久,华行董事会出面,聘请范仰之的老板、留日的吕祖耀,任华行名誉经理,以便日后,多多为之在日伪前周旋联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