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北海则有走马吠犬焉,然而中国得而畜使之;南海则有羽翮、齿革、曾青、丹干焉〔1〕,然而中国得而财〔2〕之;东海则有紫〔3〕、虪、鱼、盐焉,然而中国得而衣食之;西海则有皮革、文旄〔4〕焉,然而中国得而用之。故泽人足乎木,山人足乎鱼,农夫不斲削、不陶冶而足械用,工贾不耕田而足菽粟。故虎豹为猛矣,然君子剥而用之。故天之所覆,地之所载,莫不尽其美、致其用,上以饰贤良,下以养百姓,而乐安之。夫是之谓大神〔5〕。《诗》曰:"天作高山,大王荒之。彼作矣,文王康之〔6〕"。此之谓也。
【注解】
〔1〕羽翮(hé):指鸟类羽毛,可做装饰品。翮,鸟羽中间的茎状部分,中空透明。曾(cénɡ)青:矿物质,铜的化合物,色青,可供绘画及熔化黄金。一说即碳酸铜。丹干:同"丹矸",殊砂,又叫丹砂,即硫化汞。
〔2〕财:通"裁",指根据情况安排使用。
〔3〕紫:读作"蛡"(chī),细麻布。
〔4〕文旄(máo):指有花纹的牦牛尾。文,花纹,纹理。旄,古代用牦牛尾做装饰的旗子。
〔5〕神:治。《荀子·儒效》:"尽善挟治之谓神"。
〔6〕"天作"四句:引诗见《诗经·周颂·天作》。大王,太王,指古公宣父。文王,周文王。荒,大。名望增大。康,安定。
【译文】
北方有赛马和猎狗,而中原各国可以得到并畜养役使它们;南方有羽毛、象牙、犀牛皮、铜精、朱砂,而中原各国可以得到并利用它们;东方有粗细麻布、鱼、盐,而中原各国可以得到并以其为衣食;西方有皮革和色彩斑斓的牦牛尾,而中原各国可以得到并使用它们。所以渔民会有足够的木材,樵夫会有足够的鲜鱼,农民不必砍削、烧窑、冶炼而有足够的器具,工匠、商人不种地而有足够的粮食。虎、豹够凶猛了,但是君子能够剥下它们的皮来使用。所以天所覆盖的,地所承载的,无不充分发挥其效用,上可以展示君子的尊贵,下可以供养百姓使之安乐。这叫做大治。《诗经》上说:"天生成了高大的岐山,大王使它名声增大;大王已经使它名声增大啊,文王又使它安定"。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原文】
以类行杂,以一行万,始则终,终则始,若环之无端也,舍是而天下以衰矣。天地者,生之始也;礼义者,治之始也;君子者,礼义之始也。为之,贯之,积重之,致好之者,君子之始也。故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君子者,天地之参〔1〕也,万物之总也,民之父母也。无君子则天地不理,礼义无统,上无君师,下无父子,夫是之谓至乱。君臣、父子、兄弟、夫妇,始则终,终则始,与天地同理,与万世同久,夫是之谓大本。故丧祭、朝聘、师旅一也〔2〕。贵贱、杀生、与夺一也。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一也。农农、士士、工工、商商一也。
【注解】
〔1〕参:参与,配合。指人有治天时、地财和社会的能力。参见《天论》。
〔2〕朝聘:古时诸侯定期入都朝见天子。师旅:古时军队中的编制,泛指军队。
【译文】
按类别治理各种纷繁复杂的事物,用统一的法则去治理万事万物,从始到终,周而复始,就像圆环一样没有终端,如果舍弃了这个原则,那么天下就要衰败了。天地是生命的本源,礼义是治国的本源,君子是礼义的本源。制定礼义,推行礼义,培养礼义,到达爱好礼义的地步,是成为君子的本源。所以天地生养君子,君子治理天地。君子是与天地相参配的人,是万物的总管,百姓的父母。没有君子,天地就不能治理,礼义就没有头绪,上无君主、师长的尊严,下无父子之间的伦理道德,这就叫做大乱。君臣、父子、兄弟、夫妻之间的伦理关系,从始到终,从终到始,与天地有上下之分是相同的道理,与千秋万代一样长久,这叫做最大的本源。所以丧葬祭祀的礼仪、诸侯定期朝见天子的礼仪、军队中的礼仪,都是遵循同一道理。使人高贵或卑贱、将人处死或赦免、给人奖赏或处罚,都是遵循同一道理。君主要像个君主、臣子要像个臣子、父亲要像个父亲、儿子要像个儿子、兄长要像个兄长、弟弟要像个弟弟,其道理是一样的。农民要像个农民、读书人要像个读书人、工人要像个工人、商人要像个商人,都是遵循同一道理。
【原文】
水火有气〔1〕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力不若牛,走不若马,而牛马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人何以能群?曰:分。分何以能行?曰:义。故义以分则和,和则一,一则多力,多力则强,强则胜物,故宫室可得而居也。故序四时,裁万物,兼利天下,无它故焉,得之分义也。故人生不能无群,群而无分则争,争则乱,乱则离,离则弱,弱则不能胜物,故宫室不可得而居也,不可少顷舍礼义之谓也。
【注解】
〔1〕气:古代哲学概念,指构成宇宙万物的元素。
【译文】
水、火有气却没有生命,草木有生命却没有知觉,禽兽有知觉却不讲礼义,人有气、有生命、有知觉,而且讲究礼义,所以人在天下万物中最为尊贵。人的力气不如牛大,奔跑不如马快,但牛、马却被人役使,这是为什么呢?就是因为人能结成社会群体,而它们不能。人为什么能结成社会群体?就是因为有等级名分。等级名分为什么能实行?就是因为有礼义。所以,按礼义确定名分人们就能和睦协调,和睦协调就能团结一致,团结一致力量就大,力量大了就强盛,强盛了就能战胜外物,所以人才有可能在房屋中安居。人能按照四季顺序管理好万事万物,使天下都受益。这并没有其他缘故,就是因为有名分和礼义。所以人要生存就不能没有社会群体,但结成了社会群体而没有等级名分的限制就会发生争夺,争夺就会产生***,产生***就会离散,离散就会削弱力量,力量弱了就不能胜过外物,所以也就不能在房屋中安居了,这就是说人不能片刻舍弃礼义。
【原文】
能以事亲谓之孝,能以事兄谓之弟,能以事上谓之顺,能以使下谓之君。君者〔1〕,善群也。群道当则万物皆得其宜,六畜〔2〕皆得其长,群生皆得其命。故养长时则六畜育,杀生时则草木殖,政令时则百姓一,贤良服。
【注解】
〔1〕君者,善群也:这里用"群"字来解释"君",以语音相近的字来解释字义,是我国古代训诂学中的"声训"传统,这种方法往往能揭示词汇间的同源现象。
〔2〕六畜:六种家畜,即马、牛、羊、鸡、狗、猪。
【译文】
能够按礼义来侍奉父母的叫做孝,能够按礼义来侍奉兄长的叫做悌,能够按礼义来侍奉君主的叫做顺,能够按礼义来役使臣民的叫做君。所谓君,就是善于把人组织成社会群体的意思。组织社会群体的原则恰当,那么万物都能得到合宜的安排,六畜都能得到应有的生长,一切生物都能得到应有的寿命。所以养殖适时,六畜就生育兴旺,砍伐种植适时,草木就繁殖茂盛,政策法令适时,百姓就能统一,有德才的人就能悦服。
【原文】
圣王之制也,草木荣华〔1〕滋硕之时则斧斤不入山林,不夭其生,不绝其长也;鼋鼍、鱼鳖、鳅鳣孕别之时〔2〕,罔罟、毒药不入泽〔3〕,不夭其生,不绝其长也;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者不失时,故五谷不绝而百姓有余食也;湾池、渊沼、川泽谨其时禁〔4〕,故鱼鳖优多而百姓有余用也;斩伐养长不失其时,故山林不童而百姓有余材也。
圣王之用也,上察于天,下错〔5〕于地,塞备天地之间,加施万物之上,微而明,短而长,狭而广,神明博大以至约。故曰:一与〔6〕一,是为人者,谓之圣人。
【注解】
〔1〕荣华:草木植物开花叫"荣",木本植物开花叫"华"。
〔2〕鼋(yuán):大鳖,背青黄色,头有疙瘩,俗称癞头鼋。鼍(tuó):扬子鳄,俗称猪婆龙。鳣(shàn):同"鳝"。别:指离别母体,即生育。
〔3〕罔:网。罟(ɡǔ):网的通称。
〔4〕湾(wā)池:蓄水的池塘。湾,停积不流的水。渊:深水潭。沼:水池。川:河流。泽:湖泊。
〔5〕错:通"措",采取措施。
〔6〕与:通"举",统率。
【译文】
圣明帝王的制度是:草木正在开花生长的时候,不准进山采伐,这是为了不妨害它们的生长和繁殖;鼋、鼍、鱼、鳖、泥鳅、鳝鱼等受孕产卵的时候,鱼网、毒药不准投入湖泽,这是为了不妨害它们的生长和繁殖;春天耕种、夏天锄草、秋天收获、冬天储藏,这四件事都不误时节,五谷就会不断生长而百姓便有余粮;池塘、水潭、河流、湖泊,严禁在规定时期内捕捞,鱼、鳖就会丰饶繁多而百姓便食之不尽;树木的砍伐与培植不误时节,山林就不会光秃秃的而老百姓便会有富余的木材。
圣明帝王的作用是:上能明察天时的变化。下能安排好土地的开发;其作用充满天地之间,施加到万物之上,隐微而又显著,短暂而又久长,狭窄而又广阔,圣明博大却又极为简约。所以说:以统一的礼义原则来统率一切事物的人,就叫做圣人。
【原文】
序官:宰爵知宾客、祭祀、飨食、牺牲之牢数〔1〕,司徒知百宗、城郭、立器之数,司马知师旅、甲兵、乘白之数。修宪命,审诗商,禁淫声,以时顺修,使夷俗邪音不敢乱雅,大〔2〕师之事也,通沟浍〔3〕行水潦,安水臧〔4〕以时决塞,岁虽凶败水旱,使民有所耘艾,司空之事也。相高下,视肥硗,序五种,省农功,谨蓄藏,以时顺修,使农夫朴力而寡能,治田之事也。修火宪,养山林薮泽草木鱼鳖百索,以时禁发,使国家足用而财物不屈〔5〕,虞师之事也。顺州里,定廛宅〔6〕,养六畜,闲树艺,劝教化,趋孝弟,以时顺修,使百姓顺命,安乐处乡,乡师之事也。论百工,审时事,辨功苦,尚完利,便备用,使雕琢文采不敢专造于家,工师之事也。相阴阳。占艍兆〔7〕,钻龟陈卦,主禳择五卜,知其吉凶妖祥,伛巫、跛击〔8〕之事也。修采清,易道路,谨盗贼,平室律,以时顺修,使宾旅安而货财通,治市之事也。抃急〔9〕禁悍,防淫除邪,戮之以五刑,使暴悍以变,奸邪不作,司寇之事也。本政教,正法则,兼听而时稽之,度其功劳,论其庆赏,以时慎修,使百吏免尽而众庶不偷,冢宰之事也。论礼乐,正身行,广教化,美风俗,兼覆而调一之,辟公之事也。全道德,致隆高,綦文理〔10〕,一天下,振毫末,使天下莫不顺比从服,天王之事也。故政事乱则冢宰之罪也;国家失俗则辟公之过也;天下不一,诸侯俗反,则天王非其人也。
【注解】
〔1〕牺牲:供祭祀用的牛、羊、猪等牲畜。牢:指祭祀的牲品。古代以猪、牛、羊三牲称作太牢。猪、羊二牲称为少牢。
〔2〕大(tài)师:乐官之长。大,同"太"。
〔3〕浍(kuài):田间的大沟渠。沟宽、深各四尺,浍宽、深各一丈六尺。
〔4〕臧(cánɡ):同"藏",储藏之处。
〔5〕屈(jué):竭,尽。
〔6〕廛(chán)宅:市场上的店铺叫"廛",居民区的住所叫"宅"。
〔7〕占:观察征兆来预测吉凶。艍(jìn):象征不祥的云气。
〔8〕击:读为"觋"(xí)。古代专职卜卦者,男称觋,女称巫。
〔9〕抃急:为"折愿"之误。
〔10〕綦文理:使礼义法度极为完善。
【译文】
说说官吏的职责:宰爵掌管接待宾客和祭祀时供给酒食和牺牲的数量,司徒掌管宗族的世系人口和城郭器械的数量,司马掌管军队和铠甲、兵器、车马、士兵的数量。修订法令,审查诗歌乐章,禁止淫邪的音乐,根据时势进行整顿,使蛮夷的风俗和淫邪的音乐不敢扰乱正声雅乐,这是太师的职责。修理堤坝桥梁,疏通沟渠,引水排涝,修固水库,根据时势来放水蓄水,即使是歉收或旱涝不断的凶年,也能使民众能够耕耘而有所收获,这是司空的职责。观察地势的高低,识别土质的肥沃与贫瘠,合理安排各种农作物的种植季节,检查农事,认真储备,根据时势进行整顿,使农民朴实勤劳地耕作而不旁骛,这是农官的职责。制定防火的条令,养护山林、湖泊中的草木、鱼鳖,对于人们的各种需求,按照时节来禁止或开放,使国家有足够用的物资而不匮乏,这是虞师的职责。和顺乡里,划定店铺与民居的区域,使百姓饲养六畜、熟习种植,鼓励人们接受教育感化,促使人们孝顺父母、敬爱兄长,根据时势进行整顿,使百姓服从命令,安居乡里,这是乡师的职责。考察各类工匠的手艺,审察各个时节的生产事宜,鉴定产品质量的好坏,重视产品的坚固好用,储藏设备用具便于使用,使雕刻图案的器具与有彩色花纹的礼服不敢私自制造,这是工师的职责。观察阴阳的变化,视云气来预测吉凶,钻灼龟甲,排列蓍草以观卦象,掌管五占,预见吉凶祸福,这是驼背女巫与跛脚男觋的职责。整治厕所,平整道路,严防盗贼,公正地审定贸易债券,根据时势来整治,使商人旅客安全而货物钱财顺畅流通,这是治市的职责。制裁狡猾奸诈的人,禁锢凶狠强暴的人,防止淫乱,铲除邪恶,用五种刑罚来惩治罪犯,使强暴凶悍的人有所转变,使淫乱邪恶的事不再发生,这是司寇的职责。把政治教化作为治国的根本,修正法律准则,多方听取意见并按时对臣属进行考核,衡量功绩,评定奖赏,根据时势进行整顿,使各级官吏都尽心竭力而老百姓都不敢苟且,这是冢宰的职责。重视礼乐,端正行为,推广教化,改善风俗,管理百姓使之协调一致,这是诸侯的职责。完善道德,追求崇高的政治,崇尚文理,统一天下,即使是微小事都能振兴,使天下没有谁不归顺悦服,这是天王的职责。所以政事混乱,就是冢宰的罪过;国家风俗败坏,就是诸侯的过错;天下不统一,诸侯想造反,那便是因为天子不是理想的人选。
【原文】
具具〔1〕而王,具具而霸,具具而存,具具而亡。用万乘之国者,威强之所以立也,名声之所以美也,敌人之所以屈也,国之所以安危臧否〔2〕也,制与在此,亡乎人〔3〕。王、霸、安存、危殆、灭亡,制与在我,亡乎人。夫威强未足以殆邻敌也,名声未足以县〔4〕天下也,则是国未能独立也,岂渠〔5〕得免夫累乎!天下胁于暴国,而党〔6〕为吾所不欲于是者,日与桀同事同行,无害为尧,是非功名之所就也,非存亡安危〔7〕之所堕也。功名之所就,存亡安危之所堕,必将于愉殷〔8〕赤心之所。诚以其国为王者之所,亦王;以其国为危殆灭亡之所,亦危殆灭亡。
【注解】
〔1〕具具:前"具"为动词,具备;后"具"为名词,条件。
〔2〕臧否(pǐ):好坏。此为偏义表达,偏指"安"、"臧","危"、"否"无义。
〔3〕与:通"举",都。亡(wú):无,不。
〔4〕县:同"悬",挂。此句指挂在天下人嘴边,到处传扬。
〔5〕渠(jù):通"讵",岂。
〔6〕党:同"倘",倘若。
〔7〕存亡安危:偏指"存"、"安"。堕:当为"随"字之误。
〔8〕愉殷:当殷盛之时而愉乐。愉,愉快。殷,强盛。
【译文】
具备了相应的条件就能够称王,具备了相应的条件就可以称霸,具备了相应的条件就能安存,具备了相应的条件就会灭亡。治理拥有万乘兵车的大国的君王,其威势之所以确立,其名声之所以美好,其敌人之所以屈服,其国家之所以安全发达,关键在于自身而不在别人。是称王还是称霸,是平安生存还是危殆乃至灭亡,关键都在自身而不在别人。威势还不足以震慑相邻的敌国,名声还没有使天下有口皆碑,那么这个国家还不能独立,哪里能够免除忧患呢?天下被强暴的国家所胁迫,而倘若这种情况是我方所不愿接受的,那么即使天天与桀那样的暴君一同做事和行动,也不妨害自己成为尧那样的贤君,所以说这不是成就功名的关键,也不是存亡安危的根本原因。成就功名的关键,存亡安危的根本原因,必定取决于国家富强时真心赞同什么与反对什么。如果一心要把自己的国家变成一个实行王道的地方,也就能成就帝王之业;如果要把自己的国家变成危机四伏、覆亡在即的地方,也就会危险乃至灭亡。
【原文】
殷之日,案以中立无有所偏而为纵横之事〔1〕,偃然案〔2〕兵无动,以观夫暴国之相卒〔3〕也。案平政教,审节奏〔4〕,砥砺百姓,为是之日,而兵剸天下劲矣;案修仁义,伉〔5〕隆高,正法则,选贤良,养百姓,为是之日,而名声剸天下之美矣。权者重之,兵者劲之,名声者美之。夫尧、舜者,一天下也,不能加毫末于是矣。
【注解】
〔1〕案:语助词,无实义。无:通"毋",不要。
〔2〕案:通"按"。
〔3〕卒:通"摔"(zuó),冲突,对打。
〔4〕节奏:指礼义制度。
〔5〕伉(kànɡ):达到极点。
【译文】
在富强的时候,要保持中立,不要有所偏袒而参与合纵连横,要偃旗息鼓、按兵不动,来静观那些残暴的国家互相争斗。要搞好政治教化,审察礼义制度,训练百姓,做到了这一点的时候。那么军队就是天下最为强劲的了;奉行仁义之道,追求崇高的政治环境,调整法令,选拔贤良,使百姓休养生息,做到了这一点的时候,那么名声就是天下最美好的了。使政权巩固,使军队强劲,使名声美好。就是尧、舜的一统天下,也不过如此而难以再增加一丝一毫了。
【原文】
权谋倾覆之人退,则贤良知圣之士案自进矣;刑政平,百姓和,国俗节,则兵劲城固,敌国案自诎矣;务本事,积财物,而勿忘〔1〕栖迟薛越也,是使群臣百姓皆以制度行,则财物积,国家案自富矣。三者体〔2〕此而天下服,暴国之君案自不能用其兵矣。何则?彼无与至也。彼其所与至者,必其民也,其民之亲我也欢若父母,好我芳若芝兰;反顾其上则若灼黥〔3〕,若仇雠。彼人之情性也虽桀、跖〔4〕,岂有肯为其所恶贼其所好者哉?彼以〔5〕夺矣。故古之人有以一国取天下者,非往行之也,修政其所莫不愿,如是而可以诛暴禁悍矣。故周公〔6〕南征而北国怨,曰:"何独不来也?"东征而西国怨,曰:"何独后我也?"孰能有与是斗者与?安以其国为是者王。
【注解】
〔1〕忘:通"妄",胡乱。
〔2〕体:即"笃志而体"、"身体力行"之"体",与"行"同义。
〔3〕灼:烧。黥(qínɡ):即墨刑,用刀在犯人的面额上刺字,再用墨涂在刺纹中。
〔4〕桀:夏朝暴君。跖(zhí):春秋时人,传说为暴虐的盗贼。此喻残暴、贪婪之人。
〔5〕以:通"已"。
〔6〕周公:周文王子姬旦,辅佐武王灭纣建周,武王死后其子年幼,周公摄政,东征灭管叔等人叛乱,周代礼乐制度相传亦为其所制订,被古人视为仁德之主。
【译文】
玩弄权术机谋进行倾轧陷害的小人被废黜了,那么贤能善良明智圣哲的君子自然就得到进用了;刑法政令宽严适中,百姓和睦,国家风俗合乎礼义,就能兵力强劲、城防坚固,那么敌国自然就屈服了;致力农耕、积聚财物而不随意挥霍糟蹋,使群臣百姓都按照制度来办事,财物积累、那么国家自然就富足了。用人、理政、理财这三个方面都能按上述去做,那么天下就会归顺,强暴之国的君主也就自然不能对我们动用武力了。为什么呢?因为他已经没有拥护者一起来侵略了。和他一起来侵略的,一定是他统治下的百姓;而他的百姓亲近我方就像亲近父母一样,喜欢我方就像酷爱芝兰的芬芳一样,而回头看他们的国君,却像看到烧伤皮肤、刺脸涂墨的罪犯一样厌恶,像看到了仇人一样愤怒。一个人的本性即便像夏桀、盗跖那样,难道肯为他所憎恶的人去残害他所喜爱的人么?他们已经被我们争取过来了。所以古人有凭借一个国家而取得天下的,并不是靠武力前往掠夺,而是在本国内修明政治,结果没有人不愿归顺,像这样就可以铲除凶恶制止暴行了。所以周公征伐南方时北方的国家都抱怨说:"为什么单单不来我们这里呢?"征伐东方时西面的国家都抱怨说:"为什么单单把我们丢在后面呢?"谁能同这种人争斗呢?能在自己的国家做到这些的君主就能称王天下。
【原文】
殷之日,安以静兵息民,慈爱百姓,辟田野,实仓廪,便备用,安谨募选阅材伎之士;然后渐赏庆以先之,严刑罚以防之,择士之知事者使相率贯也,是以厌然〔1〕畜积修饰而物用之足也。兵革器械者,彼将日日暴露毁折之中原,我今将修饰之,拊循〔2〕之,掩盖之于府库。货财粟米者,彼将日日栖迟薛越之中野,我今将畜积并聚之于仓廪;材伎股肱〔3〕、健勇爪牙之士,彼将日日挫顿竭之于仇敌,我今将来致之、并阅之、砥砺之于朝廷〔4〕。如是,则彼日积敝,我日积完;彼日积贫,我日积富;彼日积劳,我日积佚。君臣上下之间者,彼将厉厉焉〔5〕日日相离疾也,我今将顿顿焉〔6〕日日相亲爱也,以是待其敝。安以其国为是者霸。
【注解】
〔1〕厌(yān)然:安然。
〔2〕拊(fǔ)循:通"拊巡",抚慰,引申为爱护保养。
〔3〕股肱(ɡōnɡ):大腿和上臂。喻得力助手。
〔4〕并:吞并,此处指包容、接纳。阅:容纳。
〔5〕厉厉焉:嫉恨的样子。
〔6〕顿顿(zhūn)焉:诚恳笃厚的样子。
【译文】
在国家强盛时,采取停止用力、休养人民的方针,爱护百姓,开垦田野,充实粮仓,储存设备器用以备使用,谨慎地招募、选拔、接纳有才能技艺的士人,然后加重奖赏来诱导他们,加重刑罚来约束他们,挑选其中明白事理的人统率他们,这样就可以积蓄粮食财物、修理改进器用设备,那么财富物资也就充足。兵革器械之类,对方天天毁坏丢弃在原野上,而我方则修整爱护、勤加保养,收藏在仓库里;财物粮食之类,对方天天把它们遗弃散落在田野中,而我方则不断积累,集中储藏在仓库里。有才能技艺的辅佐大臣、健壮勇敢的武士,对方天天让他们在对敌时备受挫折、困顿而筋疲力尽,而我方则在朝廷上招募、容纳、锻炼他们。像这样,那么对方一天天地衰败,我方则一天天地完善;对方一天天地贫困,我方则一天天地富裕;对方一天天地疲惫,我方则一天天地安逸。君臣上下之间的关系,对方是恶狠狠地日渐背离、憎恨,我方则诚心诚意地日渐相亲相爱,以此来等待他们的衰败。能在自己的国家做到这些的君主就能称霸诸侯。
【原文】
立身则从佣〔1〕俗,事行则遵佣故,进退贵贱则举佣士,之所以接下之人百姓者则庸宽惠,如是者则安存。立身则轻楛〔2〕,事行则蠲疑〔3〕,进退贵贱则举佞侻〔4〕,之所以接下之人百姓者则好取侵夺,如是者危殆。立身则憍暴,事行则倾覆,进退贵贱则举幽险诈故〔5〕,之所以接下之人百姓者,则好用其死力矣,而慢其功劳,好用其籍敛矣〔6〕,而忘其本务,如是者灭亡。
【注解】
〔1〕佣:平庸,平常。
〔2〕楛(kǔ):恶。
〔3〕蠲(juān)疑:毫不迟疑,指急躁鲁莽、毫无顾忌。蠲,除去。
〔4〕佞侻:口齿伶俐。侻,通"锐"。一说"侻"通"悦",讨好,佞侻指谄媚之人。
〔5〕故:巧诈。
〔6〕籍:税。敛:征收。
【译文】
做人依从平常的风俗,做事遵循平常的惯例,在任免、升迁方面提拔平庸无能的人,用来对待百姓的政令宽容仁爱,像这样的君主只能安全生存。做人草率恶劣,做事肆无忌惮,在任免、升迁方面提拔巧言令色的人,用来对待百姓的政令热衷于侵占掠夺,像这样的君主就危险了。做人骄傲暴虐,做事则反复无常,在任免、升迁方面提拔阴险狡诈的人,用来对待百姓的态度是只令其为自己卖命而怠慢其功劳、一味搜刮聚敛而不扶持农业,像这样的君主就会灭亡。
【原文】
此五等者,不可不善择也,王、霸、安存、危殆、灭亡之具也。善择者制人,不善择者人制之;善择之者王,不善择之者亡。夫王者之与亡者、制人之与人制之也,是其为相县〔1〕也亦远矣。
【注解】
〔1〕县:同"悬",悬殊,差别。
【译文】
以上这五种做法,不能不好好选择,它们是称王、称霸、安存、危险、灭亡的条件。善于选择的就能制服别人,不善于选择的就被别人制服;善于选择的就能称王天下,不善于选择的就会灭亡。而称王和灭亡、制服别人和被人制服,其间的差别就太远了。
【评析】
本篇是集中体现荀子政治思想的重要文章。文章通过论述王与霸、安存与危亡等政治状况和"王者"、"霸者"、"强者"的区别,提出了实行王道的主张,并列举了政治纲领、策略措施、用人方针、听政方法、管理制度、官吏职事等各项举措:政治制度方面,强调"隆礼义",以等级名分确立统治秩序;任用人才方面,尚贤任能,破格提拔,奖功罚罪,加强集权;发展经济方面,提倡重视农耕,保护山林湖泽,加强物资流通。
文中提出了"一天下"的主张,描绘了结束分裂割据、建立统一国家的理想图景,符合历史发展的趋势。在推崇"王道"的同时,对"霸道"也给予了肯定,初步透露了对法家思想的借鉴。此外,荀子看到了统治者与人民的矛盾关系,提出"水则载舟,水则覆舟"的启示,具有可贵的民本思想。
荀子天论
【原文】
天行有常〔1〕,不为尧存,不为桀亡〔2〕。应〔3〕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强本〔4〕而节用,则天不能贫,养备而动时〔5〕,则天不能病;循道而不忒〔6〕,则天不能祸。故水旱不能使之饥渴,寒暑不能使之疾,袄怪〔7〕不能使之凶。本荒而用侈,则天不能使之富;养略而动罕〔8〕,则天不能使之全;倍道而妄行,则天不能使之吉。故水旱未至而饥,寒暑未薄〔9〕而疾,袄怪未至而凶。受时与治世同,而殃祸与治世异,不可以怨天,其道然也。故明于天人之分,则可谓至人矣。不为而成,不求而得,夫是之谓天职〔10〕。如是者,虽深,其人不加虑焉;虽大,不加能焉;虽精,不加察焉;夫是之谓不与天争职。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夫是之谓能参。舍其所以参,而愿其所参,则惑矣!
【注解】
〔1〕天行:天道,自然界的运行规律。常:有一定之常轨。
〔2〕尧:传说中上古的圣君。桀:夏代最后一个君主,荒淫无道之恶君。
〔3〕应:承接,接应。
〔4〕本:指农业。古代以农桑立国,故谓之本,工商则谓之末。
〔5〕养:养生之具,即衣食之类。备:充足。动时:动之以时。这里指役使百姓,不违背时令。
〔6〕循:遵循,原文作"修",据文义改。忒:差错。
〔7〕袄怪:妖怪,指自然灾害和自然界的变异现象。袄,同"妖"。
〔8〕略:不足。动罕:怠惰的意思。
〔9〕薄:迫近。
〔10〕"不为"三句:即孔子所言"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之意。
【译文】
自然界的运行有自己的规律,不会因为尧之仁而存在,也不会因为桀之暴而消亡。用合理的措施来承接它就吉利,用不合理的措施来承接它就不吉利。加强农业,节省用度,那么老天不会让他贫穷,衣食充足而让百姓按季节劳作,那么老天就不会使其困苦;顺应自然规律而无差失,那么老天就不会降祸于他。所以水涝干旱不能使之饥渴,四季冷热的变化不能使其生病,灾异的现象也不能带来灾凶。反之,农业荒芜而用度奢侈,那么老天不会使其富裕;衣食不足而又懒于劳作,那么老天就不会保全其生;违背天道而胡乱行事,那么老天不会让其安吉。所以没有水旱之灾却出现饥寒,没有冷热近身却出现疾病,没有灾异却发生了凶灾。遭到的天时与治世相同,遇到的灾祸却与治世大异,这不可以归咎于天,而是由于人自己的行为招致的。所以明白天人之间的区别,便可以说是圣人了。不用作为而有成,不用求取而有得,这便是老天的职能。如此,天道虽然深远,圣人不会随意测度;天道虽然广大,圣人也不会以为自己有能力去施加什么;天道虽然精微,圣人也不去考察;这就叫不与老天争职。天有四季寒暑,地有自然资源,人有治理能力,这就叫与天地参与配合。放弃自己配合参与的能力,而羡慕天时地财的功能,这就是糊涂了。
【原文】
列星随旋〔1〕,日月递炤〔2〕,四时代御〔3〕,阴阳大化〔4〕,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不见其事而见其功,夫是之谓神。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无形〔5〕,夫是之谓天〔6〕。唯圣人为不求知天。
【注解】
〔1〕随旋:相随旋转。
〔2〕递:互相更替。炤:同"照"。
〔3〕代御:交替进行。御,进行。
〔4〕阴阳大化:寒暑变化万物。
〔5〕无形:没有形迹可见。
〔6〕"夫是"句:一说"天"字下脱一"功"字,应为"夫是之谓天功"。
【译文】
群星相随相转,日月交替照耀,四季循环代行,寒暑变化,万物生长,风雨普施人间,万物都得其调和以生,都得其长养以成,看不见它化生万物的痕迹,只见到它的功效,这就是大自然的神妙啊。人们都看得见大自然所生成的万物,却不知道它生成万物的那种无形过程,这就是称其为天的原因啊。天道难测,所以只有圣人才知道只尽人事,而不费力气去寻求了解天的道理。
【原文】
天职既立,天功既成,形具而神生。好恶、喜怒、哀乐臧〔1〕焉,夫是之谓天情〔2〕。耳、目、鼻、口、形能〔3〕,各有接而不相能也,夫是之谓天官〔4〕。心居中虚以治五官〔5〕,夫是之谓天君。财非其类〔6〕,以养其类,夫是之谓天养。顺其类者谓之福,逆其类者谓之祸,夫是之谓天政〔7〕。暗其天君,乱其天官,弃其天养,逆其天政,背其天情,以丧天功,夫是之谓大凶。圣人清其天君,正其天官,备其天养,顺其天政,养其天情,以全其天功。如是,则知其所为,知其所不为矣,则天地官而万物役矣〔8〕。其行曲治〔9〕,其养曲适〔10〕,其生不伤,夫是之谓知天。
【注解】
〔1〕臧:通"藏"。
〔2〕天情:人所自然具有的情感。
〔3〕形能:当为"形态"。
〔4〕天官:人所自然具有的感官。
〔5〕中虚:人之中心空虚之地,指胸腔。治:支配,统治。
〔6〕财:通"裁",裁夺,利用。非其类:人类以外的万物,如饮食衣服等。
〔7〕政:政治,言有赏罚之功。
〔8〕官:职,指天地各得其职。役:驱使。
〔9〕曲治:各方面都治理得很好。曲,曲尽,周遍。
〔10〕曲适:各方面都恰当。
【译文】
天的职能已经确立,天的功效已经形成,人的形体也具备了,于是精神也产生了。好恶、喜怒、哀乐都藏于其中,这就是人自然的情感。耳、目、鼻、口、形各有不同的感触外界的能力,却不能互相替代,这就是人天生的感官。心居中心而统率五官,这就是天生的主宰者。饮食、衣服等万物,不是人类,人们却利用它来供养自己的口腹身体,这就是老天的自然之养。能利用自然之物来供养人类的就是福,不能利用自然之物供养人类的就是祸患,这就叫天之政令。心智昏乱不清,声色犬马过度,不能务本节用,不能裁用万物养育人类,喜怒、哀乐没有节制,从而失去了天的生成之功,这就是大灾难了。圣人则心智清明,端正其官能享受,完备其养生之具,顺应自然的法则,调和喜怒哀乐的情感,以此来保全天的生成之功。这样的话,就知道人所能做和应做的事,也知道人所不能做和不应做的事,那么天、地都能发挥它的作用,万物都能被人类役使了。人的行动在各方面都处理得很好,养民之术完全得当,使万物生长,不被伤害,这就叫做"知天"。
【原文】
故大巧在所不为,大智在所不虑。所志于天者〔1〕,已其见象之可以期者矣〔2〕;所志于地者,已其见宜之可以息者矣〔3〕;所志于四时者,已其见数之可以事者矣〔4〕;所志于阴阳者,已其见和〔5〕之可以治者矣。官人〔6〕守天,而自为守道也。
【注解】
〔1〕所志于天者:所知于天者。志,通"识",知。下同。
〔2〕象:天之垂象,指日月星辰之类。期:四时之节候。
〔3〕宜:适宜。这里指适宜农作物生长。息:蕃息,繁殖生长。
〔4〕数:指四时季节变化的次序,即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事:这里指从事农业生产。
〔5〕和:调和,和谐。
〔6〕官人:指掌管天文历法和掌管农业生产的官。
【译文】
所以最能干的人在于他有所不为,不去做那些不能做和不应做的事,最聪明的人在于他有所不想,不去考虑那些不能考虑和不应考虑的事。从天那里可以了解到的,是通过垂象之文,可以知道节候的变化;从地那里可以了解到的,是通过土地的适宜生长,可以知道农作物的繁殖;从四季那里可以了解到的,是根据节气变化的次序可以安排农业生产;从阴阳变化可以了解到的,是从阴阳调和中可以知道治理的道理。掌管天文历法的人只是观察天象,而圣人则是按照上面所说的道理治理天下。
【原文】
治乱天邪?曰:日月、星辰、瑞历〔1〕,是禹、桀之所同也,禹以治,桀以乱,治乱非天也。时邪?曰:繁启蕃长于春夏〔2〕,畜积收藏于秋冬,是又禹、桀之所同也,禹以治,桀以乱,治乱非时也。地邪?曰:得地则生,失地则死,是又禹、桀之所同也,禹以治,桀以乱,治乱非地也。《诗》曰:"天作高山,大王荒之;彼作矣,文王康之〔3〕"。此之谓也。
【注解】
〔1〕瑞历:历象。古代作璇、玑、玉衡以象日月星辰之运转,故曰瑞历。
〔2〕繁启:指农作物纷纷发芽出土。蕃:茂盛。
〔3〕"天作"四句:此处引诗见《诗经·周颂·天作》。
【译文】
治、乱是由天决定的吗?日月、星辰、历象,这在大禹、夏桀时代都是相同的,禹用此而治,桀用此而乱,可见治、乱之由不在于天。是由时令决定吗?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这也是大禹、夏桀所共同的,禹用此而治,桀用此而乱,可见治、乱之由不在于时。是由地决定吗?植物得到土地就生,失去土地就死,这又是大禹、夏桀所共同的,禹用此而治,桀用此而乱,可见治、乱之由不在于地。《诗经》上说:"天生这座高山啊,大王使它名声增大;大王使它名声增大啊,周文王又使它安定"。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原文】
天不为人之恶寒也辍〔1〕冬,地不为人之恶辽远也辍广,君子不为小人匈匈〔2〕也辍行。天有常道〔3〕矣,地有常数〔4〕矣,君子有常体〔5〕矣。君子道其常而小人计其功。《诗》曰:"礼义之不愆兮,何恤人之言兮〔6〕"。此之谓也。
【注解】
〔1〕辍(chuò):停止。
〔2〕匈匈:同"鐩鐩",喧哗之声。
〔3〕常道:一定之道。常,恒常。
〔4〕常数:一定的法则。
〔5〕常体:一定的行为标准。
〔6〕"礼义"两句:此处引诗不见于《诗经》,当为逸诗。愆,差失。恤,在意,顾虑。
【译文】
天不会因为人讨厌冷而废止冬天,地不会因为人讨厌辽远而废止广大,君子也不会因为小人的吵闹喧嚷而停止善行。天有一定之道,地有一定的法则,君子有一定的做人标准。君子执守善道,小人却计算其功利得失。《诗经》说:"在礼义上没有差失,又何必顾虑别人的议论呢?"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原文】
楚王后车千乘〔1〕,非知〔2〕也;君子啜菽〔3〕饮水,非愚也,是节〔4〕然也。若夫志意修,德行厚,智虑明,生于今而志乎古,则是其在我者也。故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小人错〔5〕其在己者,而慕其在天者。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是以日进也;小人错其在己者而慕其在天者,是以日退也。故君子之所以日进与小人之所以日退,一〔6〕也。君子小人之所以相县者,在此耳。
【注解】
〔1〕乘(shènɡ):一车四马为乘。
〔2〕知:同"智"。
〔3〕啜(chuò):吃。菽(shū):豆类的总称。这里泛指粗粮。
〔4〕节:适。适与之遇,所谓命也。
〔5〕错:通"措"。舍弃。
〔6〕一:理由是一样的。这里是指君子小人同是出于"慕"字,所慕不同,结果也就不同。
【译文】
楚王后面跟随的车有一千辆,并不是因为他聪明;君子吃粗粮淡饭,并不是因为他愚笨,只是命运的安排,恰好碰上了。如果一个人志意端正、德行美好,思虑精明,生活在今天却向往古代圣贤之道,那么这就是在意自己的努力了。所以君子尊重自己的努力,而不羡慕那些由上天决定的事;小人放弃了自己的努力,而羡慕由上天决定的事。君子重视自己的努力而不羡慕由上天决定的事,所以日益精进;小人放弃自己的努力而羡慕由上天决定的事,所以每日退步。君子日进而小人日退,道理是一样的。君子和小人之所以相差如此悬殊,原因就在这里。
【原文】
星队、木鸣〔1〕,国人皆恐。曰:是何也?曰:无何也,是天地之变,阴阳之化,物之罕至者也,怪之可也,而畏之非也。夫日月之有蚀,风雨之不时,怪星之党〔2〕见,是无世而不常有之。上明而政平,则是虽并世起,无伤也;上暗而政险,则是虽无一至者,无益也。夫星之队、木之鸣,是天地之变,阴阳之化,物之罕至者也。怪之可也,而畏之非也。
【注解】
〔1〕木鸣:古代祭神用的树,因风吹而发出声音,古人以为怪异。木,指社树。
〔2〕党:同"倘",偶然。
【译文】
流星坠落,树木发声,人们都感到恐慌。说:这是怎么回事?答到:没有什么,这只是天地阴阳的变化,事物中较少出现的现象。感到奇怪是可以的,但惧怕它却是不可以的。日月有亏蚀,风雨可能不按时节,怪星偶然出现,这是任何时代都曾经出现过的。君主贤明而政治稳定,那么即使这些现象在一个时代出现,也不会有什么妨害。君主昏聩而政治险恶,那么即使这些现象都不出现,也没有什么帮助。因此,流星坠落,树木发声,这只是天地阴阳的变化,事物中较少出现的现象。感到奇怪是可以的,但惧怕它却是不可以的。
【原文】
物之已至者,人祅〔1〕则可畏也。楛〔2〕耕伤稼,楛耘失岁,政险失民,田萝〔3〕稼恶,籴贵〔4〕民饥,道路有死人,夫是之谓人祅。政令不明,举错不时,本事〔5〕不理,夫是之谓人祅。礼义不修,内外无别,男女淫乱,则父子相疑,上下乖离〔6〕,寇难并至,夫是之谓人祅。祅是生于乱。三者错〔7〕,无安国。其说甚尔〔8〕,其灾甚惨。勉力不时,则牛马相生,六畜作祅〔9〕,可怪也,而不可畏也。传曰:"万物之怪,书不说。无用之辩,不急之察,弃而不治"。若夫君臣之义,父子之亲,夫妇之别,则日切紱〔10〕而不舍也。
【注解】
〔1〕人祅:人为的灾祸。
〔2〕楛(kǔ):粗劣。
〔3〕萝:通"秽",荒芜。
〔4〕籴(dí)贵:粮价贵。籴,买粮食。
〔5〕本事:指农业生产。
〔6〕乖离:背离。
〔7〕三者:指上述三种人祆。错:交错。
〔8〕尔:通"迩",浅近。
〔9〕"勉力不时"三句:与前后文义不接,疑为传抄之误,当删去。
〔10〕切紱:切磋。紱,通"磋"。
【译文】
在已经发生的事情中,人为的灾祸是最可怕的了。耕作粗劣,伤害庄稼,锄草粗糙,影响收成,政治险恶,失去民心,田地荒芜,庄稼粗恶,粮价昂贵,百姓饥饿,路有死人,这就叫人为的灾祸。政治法令不明,举措失当,不理农事,这也是人为的灾祸;礼义不整顿,男女无别,关系淫乱,就会导致父子之间互相不信任,上下背离,内忧外患一起到来,这也是人为的灾祸。人祸源于混乱。三种灾祸交错而至,国泰民安就实现不了。这个道理说起来很简单,但带来的灾难却非常惨重。可以感到奇怪,但不可畏惧。古书上说:"天下的怪现象,书上是不讲的。无用的辩说,不切急用的考察,应当抛弃不要"。至于君臣之义,父子之亲,夫妇之别,则应该天天琢磨研究而不能有片刻停止。
【原文】
雩〔1〕而雨,何也?曰:无何也,犹不雩而雨也。日月食而救之,天旱而雩,卜筮〔2〕然后决大事,非以为得求也,以文〔3〕之也。故君子以为文,而百姓以为神,以为文则吉,以为神则凶也。
【注解】
〔1〕雩(yú):古代求雨的祭祀。
〔2〕卜:古代用龟甲兽骨占吉凶叫卜。筮(shì):古代用蓍草占吉凶叫筮。
〔3〕文:文饰。
【译文】
祭神求雨而下了雨,这是为什么?答:没什么,如同不祭神求雨而下雨一样。日食月食发生了人们会去求救,天旱了会去祭神求雨,通过占卜来决定国家大事,这些都不是因为能祈求到什么,而是一种文饰,只是为了向百姓表示关切之心。所以君子认为这些只是文饰,而百姓会以为是神灵之事。顺人之情,只当作文饰就是无害的,以为真有神灵,淫祀祈福,则是凶险的。
【原文】
在天者莫明于日月,在地者莫明于水火,在物者莫明于珠玉,在人者莫明于礼义。故日月不高,则光晖不赫;水火不积,则晖润不博〔1〕;珠玉不睹乎外,则王公不以为宝;礼义不加于国家,则功名不白〔2〕。故人之命在天,国之命在礼。君人者隆礼尊贤而王〔3〕,重法爱民而霸,好利多诈而危,权谋、倾覆、幽险而尽亡矣。
【注解】
〔1〕晖:同"辉"。润:指水的光泽。
〔2〕白:显露。
〔3〕王:称王于天下。
【译文】
在天上的没有比日月更明亮的了,在地上的没有比水火更鲜明的了,在万物中没有比珠玉更光亮的了,在人群中没有比礼义更明亮的了。所以日月不高悬于天,它的光辉就不显赫;水火不厚积,它的光辉和光泽就不多;珠玉不显露于外,王公贵卿就不会以之为宝;礼义不施于国家,那么它的功绩和名声就不会显著。所以人的命运在于如何对待天,国家的命运在于如何对待礼义。君主尊尚礼义,敬重贤人,才能称王于天下,重视法制,爱护人民,才能称霸于诸侯;贪婪自私而狡诈,国家就会危险;玩弄权术、搞颠覆、阴险狡诈,国家就会灭亡。
【原文】
大天而思之,敦与物畜而制之〔1〕?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望时而待之,孰与应时而使之?因〔2〕物而多之,孰与骋能而化之?思物而物之〔3〕,孰与理物而勿失之也?愿于物之所以生,孰与有物之所以成〔4〕?故错人而思天,则失万物之情〔5〕。
【注解】
〔1〕孰与:哪里比得上。物畜:把天当作物来看待。
〔2〕因:顺,引申为听任。
〔3〕物之:使物为己所用。
〔4〕"愿于"两句:荀子的思想,以为物之生虽在天,物之成却在人,主张不必去探究万物为什么产生,而要尽人事促成其成。愿,仰慕,思慕。有,据有,把握。
〔5〕"故错人"两句:荀子认为,物生在天,成之在人,这才是万物之情。如果放弃人事努力而一味仰慕天,就失去了万物最真实的情。错,通"措",置,放弃。万物之情,万物的实情。
【译文】
推崇天而思慕它,何如当作物来控制它?顺从天而赞美它,何如制服天而利用它?盼望天时而指望它,何如顺应季节的变化而役使它?听任万物而羡慕其多,何如施展自己的才能而化用它?希望得到万物以为己用,何如治理万物而让它得到充分合理的利用?思考万物之所以产生,何如把握万物之所以成?所以放弃人事努力而思慕天的恩赐,就会失掉万物之实情。
【原文】
百王之无变,足以为道贯〔1〕。一废一起〔2〕,应之以贯,理贯不乱。不知贯,不知应变,贯之大体未尝亡也。乱生其差〔3〕,治尽其详〔4〕。故道之所善〔5〕,中〔6〕则可从,畸〔7〕则不可为,匿〔8〕则大惑。水行者表深,表不明则陷;治民者表道,表不明则乱。礼者,表也。非礼,昏世也。昏世,大乱也。故道无不明,外内异表,隐显有常〔9〕,民陷乃去。
【注解】
〔1〕道贯:一贯的原则。这里指礼。
〔2〕一废一起:指朝代的兴衰。
〔3〕其差:运用道发生差错。
〔4〕其详:运用道周密详尽。
〔5〕所善:所认为正确的东西。
〔6〕中(zhònɡ):符合。
〔7〕畸:指与道偏离。
〔8〕匿:同"慝"(tè),差错。
〔9〕有常:有一定的规则。
【译文】
经历百代帝位都没有改变的东西,是足以作为通用的原则的。朝代的兴衰之间,都应该有一个通用的原则去顺合它,有一个通用的原则,社会就可以不乱。不知道一贯的原则,就不知道怎样应变。这个原则的基本内容从来不曾消亡过。社会发生混乱,是因为这个原则的运用发生了偏差,社会安定,是因为这个原则运用得完备周详。所以,道的标准认为正确的东西,符合的就可以照办,偏离的就不能做,违背的就会造成极大的惑乱。涉水的人,要靠指示水的深浅的标志过河,如果标志不清楚,就会掉进河里淹死;统治民众的人,必然要标出其所行之道,标志不明就会导致混乱。礼,就是治国的标志。违背礼,就是昏暗的年代。昏暗的年代,天下就会大乱。所以道没有不明确的,外事内政有不同的标准,内在的外在的都有一定的规则,这样,人民的灾难就可以避免了。
【原文】
万物为道一偏,一物为万物一偏,愚者为一物一偏,而自以为知道,无知也。慎子〔1〕有见于后,无见于先;老子有见于诎〔2〕,无见于信〔3〕;墨子〔4〕有见于齐,无见于畸〔5〕;宋子〔6〕有见于少,无见于多。有后而无先,则群众无门〔7〕;有诎而无信,则贵贱不分〔8〕;有齐而无畸,则政令不施〔9〕;有少而无多,则群众不化〔10〕。《书》曰:"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11〕"。此之谓也。
【注解】
〔1〕慎子:慎到,战国中期法家代表人物之一。慎到主张法治,认为人只要跟在法后面就行了。
〔2〕诎:同"屈"。
〔3〕信:通"伸"。老子主张以屈为伸,以柔克刚,所以荀子批评他"见于诎,无见于信"。
〔4〕墨子:墨翟(dí),墨家的创始人。
〔5〕畸:不齐。
〔6〕宋子:宋鴹(xínɡ),战国宋国人。宋子认为人天生的欲望是很少的,很容易得到满足。
〔7〕"有后"两句:意思是如果在上者无意化导人民,那么人民想为善就会无门可入。
〔8〕"有诎"两句:荀子认为按照老子的思想去做,则人人委曲不争,没有人会进取,那么贵贱就没有区别了。
〔9〕"有齐"两句:荀子认为像墨子那样讲平等兼爱,那么人人地位相等,政令也就无由推行了。
〔10〕"有少"两句:荀子认为人天性贪婪多欲,倾向争夺,这种天性只有靠后天礼义法度的教化才能得到改变。如果按照宋子的理论去做,以为人天性寡欲,那就不需要教化人民了。
〔11〕"无有"四句:此处引文见《尚书·洪范》。作好,有所偏好。作恶,有所偏恶。
【译文】
世界上的各种事物都只是道的一部分,每一样事物也只是万物的一部分,愚昧的人只认识一种事物的一部分,就自以为认识了整个道,这实在是太无知了。慎子只看到跟从法治的作用,而不了解预先倡导的重要;老子只强调柔顺、无为,而不懂得积极有为的重要;墨子主张平等相爱,却不懂得尊卑有序的道理;宋鴹以为人天生寡欲,却不知道人天性是贪婪好利的。如果按照慎子的思想去做,那么在上者就会无意化导人们,人们想为善也就会无门可入了;如果按照老子的思想去做,那么人人都会消极顺从,贵贱也就没有区别了;如果按照墨子的思想去做,那就会造成政令无法推行;如果按照宋子的思想去做,百姓就得不到教化。《尚书》上说:"不要有所偏好,应当遵循圣王的道路前进;不要有所偏恶,应当遵循圣王的道路前进"。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评析】
天论是一篇论述天人之间,即自然与社会关系的文章。中心思想是"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及"官天地、役万物"。
荀子认为,"天行有常",自然的运行有其自身的规律,不会受任何人类意志的影响。因此,他明确提出"明于天人之分"的观点,认为人应该"不与天争职"、"不慕其在天者",而要"敬其在己者",做自己所能做的事,从而与天相参。他所说的人之所参,不是指违背自然规律行事,而是指取法天地,在顺应、利用客观规律的基础上,改造自然,从而达到为人类谋福利的目的。此即所谓"物畜而制之"、"制天命而用之"的意思。
文章还批驳了当时流行的一些迷信思想,认为很多自然中的现象,如日月蚀、风雨不时、怪星党见等,都是自然现象的变异,与人治无关。这些都是荀子思想中非常独特而有价值的地方。
荀子正论
【原文】
世俗之为说者曰:"主道利周〔1〕"。是不然。主者,民之唱〔2〕也;上者,下之仪〔3〕也。彼将听唱而应,视仪而动。唱默则民无应也,仪隐则下无动也。不应不动,则上下无以相胥〔4〕也。若是,则与无上同也,不祥莫大焉。故上者,下之本也,上宣明则下治辨矣〔5〕,上端诚则下愿悫矣,上公正则下易直〔6〕矣。治辨则易一,愿悫则易使,易直则易知。易一则强,易使则功,易知则明,是治之所由生也。上周密则下疑玄〔7〕矣,上幽险则下渐诈矣〔8〕,上偏曲则下比周矣〔9〕。疑玄则难一,渐诈则难使,比周则难知。难一则不强,难使则不功,难知则不明,是乱之所由作也。故主道利明不利幽,利宣不利周。故主道明则下安,主道幽则下危。故下安则贵上,下危则贱上。故上易知则下亲上矣,上难知则下畏上矣。下亲上则上安,下畏上则上危。故主道莫恶乎难知,莫危乎使下畏己。传曰:"恶之者众则危"。《书》曰:"克明明德〔10〕"。《诗》曰:"明明在下〔11〕"。故先王明之,岂特玄〔12〕之耳哉!
【注解】
〔1〕周:密,指隐匿真情,不让下面的人知道。
〔2〕唱:倡,倡导。
〔3〕仪:准则。
〔4〕胥:等待。原为"有",据上下文义改。
〔5〕宣明:无所隐瞒。治辨:治理。这里指明确治理的方向。
〔6〕易直:平易正直。
〔7〕玄:通"眩",迷惑。
〔8〕幽险:隐瞒实情,难以猜测。渐诈:欺诈。
〔9〕偏曲:偏私不公正。比周:互相勾结,结党营私。
〔10〕明德:优良的品德。此话见于《尚书·康诰》。
〔11〕明明在下:《诗经·大雅·文王》篇的诗句,意思是文王之德,明明在下,所以赫然见于天。这里引用是为了说明统治者要让在下的人了解实情。
〔12〕玄:当作"宣",公开。
【译文】
世俗人有一种说法:"君主治理国家的最好办法是隐瞒真情"。这是不对的。君主,是民众的倡导者;人君,是人民的楷模。底下的人将随着君主的引导而应和,看着君主的榜样而行动。上面沉默,则百姓无法应和,上面没有榜样,则人民无法行动。不应和不行动,那么上下就无法互相依靠了。这样的话,就与没有君主一样,这是最大的灾祸了。所以,上面是下面的根本,上面无所隐瞒,下面就有治理的方向,上面正直诚实,下面就谨慎忠厚,上面公正无私下面就平易正直。得到治理就容易统一,谨慎忠厚就容易役使,平易正直就容易了解和掌握;容易统一国家就能强盛,容易役使就便于收到成效,容易了解和掌握就能做到掌握下情心中有数,这些就是社会达到治理安定的本源了。上面隐瞒实情下面就会疑惑不明,上面神秘莫测下面就会欺诈隐瞒,上面偏私不正下面就会结党营私。疑惑不明则难于统一,欺诈隐瞒就难以役使,结党营私则难以了解掌握;难于统一国家就不会强大,难以役使就不会有成效,难以了解掌握就不会心中有数,这些就是社会混乱的本源了。所以统治之道,以公开透明好,而不宜于隐瞒真情。治理国家公开明白,下面就会安宁无事,隐瞒实情则会导致下面人人自危不安。所以底下安定了就会尊重上面,底下不安就会轻视上面。上面容易了解,底下人就会亲近他;上面难于了解,底下人就会畏惧他。统治之道,最坏的莫过于让底下人觉得难以了解他,最危险的莫过于让底下人畏惧他。古书上说:"憎恶他的人多了,君主就会危险"。《尚书》上说:"一定要让光明的德行发扬光大"。《诗经》上说:"君主的举措,让底下的人知道得清清楚楚"。所以先王特意让自己的行为光明显露,岂止是公开而已!
【原文】
世俗之为说者曰:"桀、纣有天下,汤、武篡而夺之"。是不然。以桀、纣为常有天下之籍则然〔1〕,亲有天下之籍则不然,天下谓在桀、纣则不然。古者天子千官,诸侯百官。以〔2〕是千官也,令行于诸夏之国〔3〕,谓之王;以是百官也,令行于境内,国虽不安,不至于废易〔4〕遂亡,谓之君。圣王之子也,有天下之后也,势籍〔5〕之所在也,天下之宗室也;然而不材不中,内则百姓疾之,外则诸侯叛之,近者境内不一,遥者诸侯不听,令不行于境内,甚者诸侯侵削之,攻伐之,若是,则虽未亡,吾谓之无天下矣。圣王没,有势籍者罢不足以县天下〔6〕,天下无君,诸侯有能德明威积〔7〕,海内之民莫不愿得以为君师,然而暴国独侈,安能诛之〔8〕,必不伤害无罪之民,诛暴国之君若诛独夫〔9〕,若是,则可谓能用天下矣。能用天下之谓王。汤、武非取天下也,修其道,行其义,兴天下之同利,除天下之同害,而天下归之也。桀、纣非去天下也,反禹、汤之德,乱礼义之分,禽兽之行,积其凶,全其恶,而天下去之也。天下归之之谓王,天下去之之谓亡。故桀、纣无天下而汤、武不弑〔10〕君,由此效〔11〕之也。汤、武者,民之父母也;桀、纣者,民之怨贼也。今世俗之为说者,以桀、纣为君而以汤、武为弑,然则是诛民之父母而师民之怨贼也,不祥莫大焉。以天下之合为君,则天下未尝合于桀、纣也。然则以汤、武为弑,则天下未尝有说也,直堕〔12〕之耳!故天子唯其人。天下者,至重也,非至强莫之能任;至大也,非至辨莫之能分;至众也,非至明莫之能和。此三至者,非圣人莫之能尽。故非圣人莫之能王。圣人备道全美者也,是县天下之权称〔13〕也。桀、纣者,其志虑至险也,其志意至阈〔14〕也,其行为至乱也;亲者疏之,贤者贱之,生民怨之,禹、汤之后也,而不得一人之与;刳〔15〕比干,囚箕子,身死国亡,为天下之大僇〔16〕,后世之言恶者必稽〔17〕焉;是不容妻子之数也。故至贤畴〔18〕四海,汤、武是也;至罢不容妻子,桀、纣是也。今世俗之为说者,以桀、纣为天下,而臣汤、武,岂不过甚矣哉!譬之,是犹伛巫、跛匡大自以为有知也〔19〕。故可以有夺人国,不可以有夺人天下;可以有窃国,不可以有窃天下也。夺之者可以有国,而不可以有天下,窃可以得国,而不可以得天下。是何也?曰:国,小具也,可以小人有也,可以小道得也,可以小力持也;天下者,大具也,不可以小人有也,不可以小道得也,不可以小力持也。国者,小人可以有之,然而未必不亡也,天下者,至大也,非圣人莫之能有也。
【注解】
〔1〕常:通"尝",曾经。籍:位。
〔2〕以:任用。
〔3〕诸夏之国:指中原地区各诸侯国。
〔4〕废易:废黜。易,易位。
〔5〕势籍:势位。
〔6〕罢(pí):同"疲",无能,不贤。县,同"悬",衡。
〔7〕德明威积:声望大,威信高。
〔8〕安:同"案",荀子书中常借作"则"。能:无意义,当删。
〔9〕独夫:指众叛亲离、孤立无援的人。
〔10〕弑:杀,指臣杀君。
〔11〕效:效验,证明。
〔12〕堕:毁谤。
〔13〕权称:这里指标准。
〔14〕阈(àn):昏暗。这里指卑下。
〔15〕刳(kū):剖心。比干:与下文的"箕子",都是殷纣王的叔父,因为劝谏纣王而被剖心、降为奴隶。
〔16〕僇(lù):耻辱。
〔17〕稽(jī):考察。这里指借鉴。
〔18〕畴(chóu):通"帱",覆盖。
〔19〕伛(yǔ):驼背。匡(wānɡ):通"尪",废疾之人。这里指巫。大:可能是"而"字之误。
【译文】
世俗人有一种说法:"桀、纣拥有天下,被汤、武篡夺了"。这是不对的。认为桀、纣曾经拥有天下的位置,这是对的,但是说桀、纣靠自己的才德亲自拥有了天下就错了。认为天下人心归于桀、纣那就更错了。古代天子有千官,诸侯有百官。用这千官,政令能够行于诸侯之国的,可以叫作天子;用这百官,政令能够行于国内的,即使国家不够安定,但不到被废黜坠亡的地步,就可以叫国君。圣王的子孙,是拥有天下的天子的后代,占据着势位,是天下的宗主;然而既无才能又无德行,内则百姓痛恨,外则诸侯反叛,由近处看,境内不能统一,由远处看,诸侯也不听从,更有甚者诸侯还削夺攻伐他,像这样,那么即使没有灭亡,我也称之为没有天下。圣王逝世了,有继承权的人无能而不足以掌管天下,使天下陷于没有君主的状态,诸侯中有声望大、威信高的,海内之人都愿意让他做君主,诛杀那些强暴国家、奢侈放纵的人,一定不去伤害无辜之人,诛杀暴国之君就好像诛杀独夫民贼一样,像这样,才可以说是善于治理国家。善于治理国家才能称得上是王。汤、武不是夺取了天下,而是因为修道行义,为天下人兴利,为天下人除害,天下人才归顺了他们。桀、纣不是被夺去了天下,而是因为他们违背了禹、汤的道德,扰乱了礼义秩序,行同禽兽,罪恶累积,恶事做尽,天下人才离弃了他们。天下人都归顺的叫作王,天下人都离弃的叫作自取灭亡。所以桀、纣根本就没有拥有天下,汤、武也根本没有弑君,由这个道理可以得到验证。汤、武是人民的父母;桀、纣则是人民怨恨的奸贼。今天一般人的看法,认为桀、纣是君主,而汤、武弑杀了君主,这样,等于是要杀人民的父母,而推尊人民的怨贼了,这实在是不吉祥啊!如果认为人心所归才能称为君主,那么天下从来就没有归于桀、纣。这样说来,认为更新于:1天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