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说,人生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五蕴炽盛苦唯有身心放空,方能人离难,难离身,一切灾殃化为尘……
临死前,我的脑海里唯有这句话在不停回荡。
这一生,所有的苦都吃过了,死反而是最简单的解脱,所以我没有伤心,害怕。
我只是在心里祈求,若上天怜悯,来世让我做一束花,一株草,一颗石头,反正不要再做人。
回到二十年前,马家村,一个普通的农户家里,呱呱坠地一名女婴,这就是我。
我的出生让家里蒙上一层阴影,因为盼着生一个儿子继承香火的父母又失望了。
而我前面还有一个刚满一岁的姐姐。
可笑吧,我刚生下来就被最亲的父母厌弃,而命运之手从我出生起,就紧紧扼住了我的喉咙。
三岁之前,没有下过床,保持着饿不死的状态。这期间,母亲陆续生下两个妹妹,母亲还没有看一眼,就被父亲扔到深山老林里,不知生死。这些是我懂事以后从舅家表姐口中得知。
会走路以后,每天保持的状态就是走哪儿都没人管没人问,有时候一整天没吃饭也没人问。甚至有一次在一颗大树下睡着了,被同村的人发现,然后她跟母亲说了,母亲也只是看了我一眼,并未说什么。
从来没有亲近母亲的想法,大概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不受欢迎的。
因为生不出儿子,家里总是鸡飞狗跳,我总能看到父母两个人吵得面红耳赤,谁也不让谁,甚至大打出手,然后就是母亲被打,到处找人哭诉。
我想,如果父亲稍微有点钱,肯定会再找一个女人帮他生儿子。
十岁,家里穷的揭不开锅,父亲就盯上我和姐姐,他找来牙婆,以每人十两银子的价格,把我们卖了。
我一点也不觉得难过,甚至觉得是解脱。因为我讨厌父亲看我的眼神,那不是一个父亲看女儿应该有的眼神。也讨厌每天晚上,总有一只手在我身上摩挲。能离开这里,是上天对我的恩赐。
然后我就被牙婆卖到一户蒋姓人家,那家是城里的富商,家里有两个孩子,少爷十二岁,小姐八岁,我专门被分配照顾小姐。姐姐不知道被卖到哪里,我们俩姐妹都是沉默惯了,就算分开,也没有大哭大闹,依依不舍。
小姐名叫月屏,长得粉雕玉砌,活脱脱年画上下来的,我第一次见她,就觉得自卑到骨子里,不敢看她,她好奇地走到我身边,说道:“你怎么长得又黑又瘦,像一个猴子。”确实,我从小就没吃过饱饭,长得还没小姐高,皮肤又黑又黄。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也不再说什么,让我陪她一起踢毽子。
我尽心尽力做好一个小跟班,小姐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只要小姐开心,哪怕我趴在地上给她当马骑也愿意。
少爷天生文静,对读书颇感兴趣,所以我不经常见到他,每次跟着小姐去找他,也总是看到他拿着书在看。
他为了不让小姐打扰,总是给我使眼色,我看到后就机灵地跟小姐提议,一起去跳绳,或者捉迷藏。
小姐贪玩,只要我提议,她就一定会跟我出去。
少爷名叫月卿,名字很好听。
不像我,出生随便给叫了一个名字,乡野山村普遍的那种最后一个音叫娃的,因为是多余的,就叫余娃儿,这个名字伴随了我十年。进了蒋家,小姐嫌我名字太难听,指着院子里的玉兰树说:“你改名叫玉兰吧,随我家的姓。”
我很开心,总算有一个正经的女孩名字了。
每次看到蒋家父母,我都毕恭毕敬,毕竟是我的衣食父母,我一定要给他们留个好印象,这样我的日子才好过。
在蒋家的日子,吃得饱,穿得暖,虽然没尊严,但尊严值几两银子呢。
我也渐渐开始褪去了以前那副面黄肌瘦的样子,皮肤变得饱满白皙,眼睛有神,头发也变得乌黑柔顺,不像以前那样跟枯草似的,每次都不好梳。个头也窜高了不少。
在我狗腿子般的殷勤下,小姐对我越来越看重,三年后,我成了她院子里的大丫鬟。
这一年,少爷家里给他订了亲,是同城王家的女儿,两家也算知根知底,旗鼓相当。
只等着少爷院试过后,两人就成亲。
还有一年时间就是乡试,这期间全府上下不得打扰少爷学习,所有影响少爷学习的都被清除出去。而平时最喜欢哥哥的月屏小姐首当其冲,被禁止进入少爷院子。
百无聊赖的小姐就有了出去看看的想法,我听到这个消息自然是赶紧阻止的,可是已经十一岁的小姐没那么好劝,威逼利诱要我一起去,我劝不了,只好打探好路线,让小姐能不被人发现。
我们两个东躲西藏,终于趁着看门的婆婆没注意,溜出门去。
从来没有单独出过门的小姐,出了门就像出笼的小鸟,东逛西看,把一条街从头逛到尾,手上买的各种小吃都拿不住吃不完。
大概是有人看到她出手阔绰,所以我们就被跟踪了,我知道人心险恶,绝不能让小姐受到伤害,所以我跟小姐悄悄说了,她紧张地问怎么办,我道:“先往人多的地方去,那里他们不敢做什么。”
然后我们就一直停留在人群里,那人也装作买东西的样子。这时,一道声音传来:“蒋妹妹,你怎么在这里?”
小姐看到那人,兴奋地喊道:“褚哥哥。”
原来是小姐的姑家表哥,褚良臣。我也见过他几次,只是从来没说过话,他在城里衙门任师爷,比小姐大十岁,早早就娶妻生子了。
小姐拉着褚良臣的胳膊,委屈地说道:“褚哥哥,有坏人跟踪我们。”
褚良臣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那人见我们有了倚仗,转身就走,小姐撅着嘴不满道:“褚哥哥,你怎么不去抓住他。”
褚良臣道:“放心,哥哥认识他,一定抓住他给你出气。现在大庭广众之下,让别人知道你偷溜出门,回去舅舅还不家法伺候你。”
知道自己理亏的小姐吐吐舌头道:“那你要替我保密,不许跟我爹娘说,咱们拉勾。”
褚良臣无奈地笑了笑道:“好,跟你拉勾。只是以后可不许任性胡闹,今日幸好遇上我,不然让坏人把你抓走了可怎么办。”
小姐连连点头。褚良臣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我们就一起往家走,路上小姐只顾着跟褚少爷说话,我默默地跟在后面。
看着我们进了家门,褚良臣才离开。我们拿着买的各色玩意儿和小吃,溜回房间。小姐看着一堆的东西惋惜地说道:“可惜哥哥忙着读书,不然我就送一些给他尝尝了。”
我忙劝道:“小姐,我知道你关心少爷,但是这些东西千万不能拿出去,万一让老爷看见了,那就不好了。”
小姐听了也觉得有道理,然后说:“你说的对,那我们自己吃吧,来,赶紧吃完,别让我爹看见。”
那天晚上我们两个吃到撑,晚饭一口没动,心照不宣地对所有人保密。
后来少爷考上秀才,当年就风风光光地迎娶了王家小姐。
王家小姐钟灵毓秀,对上下都有理有度,很快就得到全府的喜欢。
她帮着夫人打理家务,少爷则依旧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打算参加三年以后的春闱考试。
在这期间,我的父母却突然登门,还抱着一个小婴儿。他们满心欢喜地对我说:“快看你的弟弟多可爱。”
我完全无感,沉默不语,母亲急了,说道:“这可是我们家的根儿啊,你怎么都不抱一下?”
我道:“你们来干什么?”
他们面面相觑,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冷漠。互相看了半天才说道:“你现在也能挣钱了,你看你弟弟也要养,之前的银子都花光了,你把你的月钱给我们吧,反正这里管吃管住,你也用不着。”
我冷漠道:“你们卖了我,我就跟你们没关系了,让我给你们钱,还让我养他,简直天方夜谭。赶紧走,不然我让护卫把你们赶出去。”
我父亲羞恼道:“你这个赔钱货,我们好歹给你一条命,你就这么对我们?”
母亲也指责我道:“我可是千辛万苦生下了你,你养我们也是应该的。你以为这里你能待一辈子?到你不中用了,还不是要被撵出去,到时候还不是要回来。你有一个弟弟,好歹他还能收留你。”
我的心在滴血,这些年我刚刚好过一些,他们就又来了,我浑身发抖,强压着满心的愤懑,说道:“你们放心,就算是去路边讨饭,我也绝不上你们家里去讨,以后不要再来找我,我没有你们这样的父母。”
然后我就走了,他们想追上来,被看门的给拦住,只听到他们在我身后不停地咒骂,言语污秽。
在房间里用冷水洗了脸,我整理好心情才出去伺候小姐。小姐正在看一本游记,看到好看的地方,还跟我分享。托小姐的福,我也认识了几个字,还知道了外面的世界有多大。
三年以后,我十七岁了,小姐十五岁,她也早早就被定下亲事,是小姐姑家表哥媳妇的娘家远亲,在临县做生意,家境殷实,比小姐大三岁,因为一直忙着打理家里生意,迟迟没有定下亲事,后来机缘巧合,被凑到一起。
少爷因为考试失利,没有进榜。他也渐渐把心思转到家庭上。没多久少夫人就生下一个男婴,一家人其乐融融。
我早就被告知,以后要当小姐的陪嫁丫鬟,我跟小姐情同姐妹,自然乐意。而且我对成亲一事心有恐惧,早打算一辈子陪伴小姐,不婚不育。
小姐出嫁当天,我也穿上喜庆的红色衣服,给她梳妆打扮,伺候穿衣。小姐不停地说:“玉兰,我太紧张了,怎么办,万一一会儿我出了差错怎么办?”
我安抚她:“小姐别怕,我全程跟着你,不会让你出差错的。而且咱们之前不是排练了很久吗,没问题的。”
小姐还是很紧张,手心都是汗。我伸出手让她抓着,她才好一些。
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新郎官,他叫武思懿,长得芝兰玉树像个读书人。
他一身大红的新郎装,衬得更显皮肤白皙,五官出众,是个难得的美男子,我为小姐能找到这样的丈夫感到高兴。
拜别双亲,小姐被送上花轿,我跟着走。一路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前面,一路面带微笑,颔首示意,向那些恭贺的人抱拳还礼,举止有度,看来家教颇好。
我偷偷掀开轿帘,小声对小姐说道:“新郎官人不错。”
小姐盖着红盖头,微微动了一下表示知道了。
这也是我们俩个的约定。再此之前,他们没有见过面,都是媒人在中间牵线搭桥。小姐很好奇自己要嫁的人长什么样,所以就让我看到了就告诉她,让她心里有个底。
后来的流程都是固定的,跨火盆,拜堂叩首,送入洞房。说实在的,这种婚礼完全是让别人看的,两个新人其实不享受。小姐早就起床打扮,早早就练习复杂的规矩,真不知道是谁定的这套流程。
我在身上藏着几块点心,当新房只有我们两个人时,我拿出来给小姐,让她吃点垫垫肚子。她本来就体弱,长时间不吃东西,哪里受得了。
小姐接过低头吃了起来,边吃边跟我抱怨:“我都快饿虚脱了。真不知道为什么不让我吃早饭。”
我道:“一辈子就这一次,忍忍就好了。”
小姐道:“幸亏就这一次,这盖头我都顶一天了,啥都看不见。”
晚上,一群人闹哄哄地进来了,都起哄让新郎掀开新娘的盖头,让他们看看。小姐把手里的手绢搅得死死的,我看出她很紧张。
幸亏新郎官机智,对他们说道:“这洞房花烛夜,当然只能新郎才能看,各位莫吓坏了新娘,我自罚一杯,当作赔礼。”
还好大家都是知礼的人,说说笑笑就出去了。
我也自觉退出去,留两位新人单独相处。
为了跟府里的丫鬟打好关系,我表现得很殷勤,还把自己的小首饰送给她们,她们很开心,跟我越聊越开心,跟我说了不少武家的事,让我对武家了解了不少。
武家一共八口人,武家老太爷和老夫人还康健,生有一儿一女,儿子就是武思懿的父亲,女儿因为丧夫,又无子嗣,被接回来养着。平日里总待在自己的小院子,不出来见人。
武家小辈一共三个孩子,都是武夫人所生。武思懿排第二,上面一个哥哥武思齐,去年已经成婚,比武思齐大一岁。下面一个妹妹,今年十岁了。
家里面平日里都是武夫人管着,大少夫人喜欢清静,不大爱管闲事,至今没有插手家里的事务。
大少爷和二少爷跟着老爷管理家里的生意,主要是做丝绸方面的生意,家里还开着一个挺大的印染厂。
她们嘱咐我,没事千万别去姑奶奶的院子,她脾气古怪,平日沉默寡言,一不小心惹到她,她就到老夫人面前告状,老夫人心疼女儿,基本不论是非,都会向着女儿。偏偏很多被惩罚的人根本就不知道哪个地方得罪了她,被打得莫名其妙。
这些信息对我来说至关重要,我们初来乍到,定不能让谁挑出错来。
第二天,小姐早早就起来让我给她梳妆打扮,我一瞬间就觉得小姐长大了,以前在家,她总是赖床,现在不用我催,自己就记得要起来给公婆敬茶。
到了前厅,大厅里早就坐满了人,府里上下都聚集过来。
小姐也褪去了青涩,落落大方地给公婆敬茶,武老爷看着不苟言笑,接过茶喝了以后就给小姐一个红包。武夫人面带微笑,先是夸赞小姐一番,然后又说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千万不要拘束。也给了小姐一个红包。
老太爷和老夫人没有来,交代让小姐饭后去敬茶便可。姑奶奶也没有出现。
武家最小的小妹武思琴看着新嫂子,满脸兴奋好奇。不停地对武思懿说:“二哥,新嫂子真好看。”
新妇入门,总要受到更多的关注,我看得出来,小姐很紧张,我很心疼她,她也是别人家手心里如珠似宝养大的,何曾这般忐忑不安,任人打量。
只是这是世俗里每个女人必经的阶段,谁也避免不了。
婚后小姐的生活逐渐步入正轨,跟着夫人学习内务,跟大嫂相处很和谐。武思懿人还不错,对小姐体贴入微,两人感情日益加深。
一年后,小姐有了身孕,我很替她高兴,日常饮食更加细心伺候着。
可是没多久,小姐看我的眼神就变了,她总是在我不注意的时候,打量我。我很疑惑,问她怎么了,小姐摇头表示没事。
没多久,一天夜里,我已经睡下,突然有人闯进来,坐到我的床边,我吓的大喊,那人却出声道:“别怕,是我。”
我听出是二少爷武思懿的声音,颤抖着问:“这么晚了,少爷来我这里干什么?”
其实我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但还是不相信。
武思懿道:“是你家小姐让我来的。”
我瞬间感觉浑身冰冷,很多大户人家,都会把贴身侍女当作通房,我以为我是例外,却没想到只是我一厢情愿。
我不甘心,拒绝道:“奴婢卑贱,请少爷放过我。”
武思懿平时作风正派,我在赌他不会降低身份强迫我。
黑夜里,我们看不清对方的表情,无形之中似乎涌动着的暗潮,似乎要把我淹没。
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就走了,我松了一口气,一夜未眠。
第二天,我就去请求小姐,表明自己的态度。小姐为难道:“玉兰,我现在身子重,不能伺候他,万一他忍不住找了别人,如果是个安守本分的倒也没事,要是个满是心眼的,以后我的日子就不好过了,你的性子我知道,绝不会恃宠而骄,所以我才让他去你房里。你帮帮我,我怕他喜欢上别人,我们母子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我自认为将心比心,小姐对我也不一般,没想到她跟其他主子没什么不一样。
也是,我是卖身到她家里的,本来命都是她的,更何况这副身子。
是我高估了自己在她心里的地位,我活该。
我强忍着眼泪道:“非我不可吗,我去找一个老实本分的不行吗?”在我心里,一直把小姐当亲人,我实在接受不了跟她共侍一夫。
小姐叹气道:“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何尝不难受呢,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如果不是没办法,我怎么会让你代替我。你反正也说过不想嫁人,只要你伺候过这段时间,我以后定会补偿你的。”
我知道没有办法了,低头说道:“我答应你,只是我有一个要求。”
“你说。”
“待你生产完,放我出府吧,我没办法面对你了。”
小姐犹豫了一下道:“好。届时我会给你足够的银两,够你下半辈子生活。”
就这样,我伺候了小姐的夫婿,我忍着身体和心里的不适,全程不出一点声音,武思懿不满,丝毫不顾及我的感受,我扭头看向侧面,心里一片麻木。
在这之后,我再也没有抬起头看过任何人,总是做好自己的本份工作就回房间待着,不再跟其他人嘻笑打闹。
小姐也看出我的异常,却也没说什么,武夫人又给她调了一个丫鬟过来伺候。
隔三差五武思懿就会来我这里,我都表现得像个木头人。武思懿渐渐不满,一次在床榻间问我:“你是不喜欢我还是不喜欢伺候我?”
我勉强道:“少爷多虑了,只是我天生不解风情,对这事放不开,让少爷见怪了。”
武思懿穿上衣服挥袖而去,自此很少来我这里。
九月底,小姐顺利产下一名男婴,阖府上下高兴坏了,送来各色各样的礼物。宴席连摆三天庆祝。
我也早早收拾好行李,等着出府。
小姐也看出我的心思,待出月子以后,给了我一千两银子,道:“玉兰,你别怪我,咱们女人本就如履薄冰地生活在这个世上,肯定要遵守这个世界的规则,我也是身不由己。”
我摇摇头道:“小姐,我知道你的苦衷,我不怪你,是我自己心里过不去。”
小姐松了一口气道:“以后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来找我,我一定尽力。咱们还是好姐妹。”
我点点头。她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对我好的人,我怎能忍心一辈子不见她。
为了不引起非议,我是从后门悄悄走的。
我举目无亲,出了府一切就要靠自己,所幸小姐给了银子,有钱我还能找不来一个家吗?
我在城西买了一个小院子,花了不到五十两,在添置点家具,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小窝就有了。
为了打发时间,我请木匠做了一个推车,每天出门在街口摆摊卖点烙饼,每次只买两个时辰,卖不完的留着自己吃,这样的日子倒也充实。
在这期间,我认识了对门的渔夫张斐,他靠着每天打渔卖鱼为生,为人仗义,有一次看到我推车艰难,立刻上前帮忙。
我送了几张烙饼给他,他推辞不要,一来二去,我们就认识了。
他家里有一个老娘,眼盲体弱,离不开人。全家只靠他一人过活,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每次我卖不完的烙饼,总是分一些给他。
他是个老实人,吃了我的烙饼总觉得欠了我的,每次都在我院子门口等着给我推车,我拒绝很多次他依旧要等着。
时间长了,我对他也有一些好感,帮着他照顾老娘,打扫卫生,做好饭放锅里让他回来直接吃。邻里之间能处成我们这样的不多见,没多久就有热心肠的人来撮合我们两个。
那人先去问了他,他说怕自己家里穷配不上我,又来问我,我自己本就出身农家,又给人做奴婢,不比他高贵。
只是我不能隐瞒过去,所以我就向他坦白。他有一丝犹豫,我立刻就看出来了,所以我跟他说不要紧,我不勉强你,这种事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不能勉强。
这个时代,有几个男人会不在乎女人的贞洁,我理解他。
这件事以后,我就减少了跟他家的来往,毕竟人言可畏。他看到我也是能躲就躲,不敢再跟我打招呼。
这样住着别扭,我遂卖了房子,搬到城南。
依旧卖我的烙饼,只是在这里,我不再想着找个伴一起度过余生了。
一天,我正卖着烙饼,突然发现一个人站在远处看着我,我抬头看过去,发现竟然是武思懿,我赶紧低下头当作没看见,希望他赶紧走别过来。
可是偏偏怕什么就来什么,他走过来问我:“你家小姐不是给了你银子吗,何故出来抛头露面卖东西?”
我低着头道:“是的,我只是为了打发时间,并不是为了赚钱。”
武思懿道:“你见有几个跟你一般年纪的出来卖东西,以后不要做了。”
我连声应是,他才离开。
这次以后,我就停了这个营生,只接一些锈活回家做,基本不再出门。
可是不速之客却登门了,却是张斐,我隔着门槛问道:“你来这里有事吗?”
张斐手足无措道:“冒昧打扰,实在不该,只是我娘一直念叨你做的烙饼,她没几天活头了,我不想让她带着遗憾走,所以想来买你几张烙饼,才发现你不做了,我打听一下才找到这里来。”
本来我是打算打发他走的,可是念在他曾经帮助过我的份上,我愿意成全他的一片孝心,所以让他等在门口,我做好了给他。
烙饼是我的拿手活儿,没一会儿我就做好了,递给他以后,他拿出几个铜板给我,我没接,说道:“就当是我给大娘的一份心意吧,以后她想吃,你可以再来。”
他羞愧地说道:“玉兰姑娘,是我对不起你。”
我淡淡地说道:“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你走吧。”
他走之后,就又来人敲门,我打开门,看见来人,心里升起一丝寒气。
武思懿道:“怎么,不请我进去?”
我把着门,沉下心问道:“二少爷怎么来了?”
武思懿道:“是你家小姐让我来的,她很担心你一个人在外面生活,让我来看看你。”
我道:“奴婢贱命一条,怎敢让二少爷来看我,奴婢过得很好,请二少爷回去转告小姐,让她安心。”
武思懿推开我,径直进去,看了一圈儿,点评道:“倒是还算干净。只有你一个人住吗?”
我低低嗯了一声。
他说道:“当初你非要离开,就是为了过这种日子?”
我没有回话,而是在想他来这里干什么,我自认为还没有能力让他念念不忘。
见我不说话,他道:“我早就看出来你心气高,不是个听话的。你既然已经跟过我了,我也不忍心你流落在外孤零零的一个人,跟我回去吧,我让你做姨娘,你和少夫人感情深,彼此也是个照应。”
闻言,我下意识就拒绝道:“我不愿意。”
武思懿皱眉看着我,问道:“你为何不愿意,莫非要孤独终老?”
我一字一句说道:“少爷,我跟少夫人从小一起长大,我把她当作亲人,亲人怎能共侍一夫?我宁愿孤独终老,也不愿意再回去,请少爷见谅,成全我。”
他瞥了我一眼说道:“看着挺聪明,原来是个榆木脑袋。”说完就走了。大概他也觉得我不识抬举不识好歹吧。
在这里我是不能再待下去了,我很快就卖了房子,离开这里,搬到乡下。
乡下人好奇心重,看我孤身一人,就问东问西的。我只是解释说新寡,家里就剩下我一人了,所以搬到这里免得触景伤情。这个身份能让我免去很多麻烦。
众人唏嘘不已,看我的眼神都带着同情。
为了免于招惹是非,我选择买下远离村庄的一个农户的房子,他的房子看着挺新,打理的也不错。
安顿下来以后,我整天闭门不出,希望能减少他们的好奇心。
这样安稳地过了一年,大家也习惯了我的存在,经常有大婶一类的来我这里送把青菜,聊会儿家常。我都是以礼相待,回赠一些干果茶叶。
谁知这样的生活很快就被打破了。我那对父母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我现在的住址,竟然带着他们那个宝贝儿子找上门来,要求跟我一起住。
我自然是不愿意的,他们为了逼迫我,竟然在村里哭天抢地地指责我。说我没良心,不孝。
这种招数对我来说丝毫不起作用,我直接问道:“你说我是你们的女儿,有何凭证,我自小就被卖入大户人家当奴仆,早就忘记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你们无缘无故冒出来,莫非是知道我是个寡妇,想要谋夺我夫家的遗产。”这样的父母,只能选择拒不相认,不然我以后只会被他们不停压榨。
众人听了纷纷交头接耳,他们见我直接不认,傻眼了,说道:“我们卖了你是不假,可是是你的亲生父母也属实,你竟然敢不认我们?”
我嗤笑道:“若是我亲生父母,我当然认,可是你们是吗,我不认得你们,若你们能拿出凭证,证明我是你们的女儿,我无话可说。”
我赌他们没有,当年那个家破烂不堪,就算他们留着收据,只怕也被潮气腐蚀。更何况,以我对他们的了解,他们邋遢成性,定不会好好保存。
若他们是一对正常的夫妻,就算不爱我,我也就认了,养活他们后半辈子。可是他们懒惰愚昧,冷血冷情,在我年幼时完全任我自生自灭,没有尽一点当父母的责任。这样的人,我怎么能让他们舒坦地过好后半辈子。
果然,两人嗫嚅半天,搓着手却拿不出任何东西。我趁机哭诉道:“各位父老乡亲,我孤身一人,就怕有人来谋夺我的傍身银,所以打听到咱这里民风淳朴,才搬来这里。可是他们,不知道从哪里知道我一个弱女子好欺负,就上门来要我赡养,这不是欺负我家无人吗,请各位给我评评理,难道我就任人欺负吗?”
人群里有人出头,大声道:“蒋小娘子为人我们都清楚,她定不是那种人,这一家肯定是想吃绝户,我们村向来不允许这类事情发生,怎能看着她受欺负,我们把他们轰走。”
其余人纷纷响应,他们看情势不对,不敢硬碰硬,只是吓唬道:“你等着,我去找衙门,让县太爷来做主。”
我不屑冷笑。这年头,没银子只怕连县衙的大门都进不去。
本以为这事到此为止,却不想村子里一个大婶来上门找我,一见我就是一顿夸奖,然后说道:“今日上门,是想跟你说个好事,你大好年华,定不想孤身一人过一辈子,正好咱村里猎户李大山前年死了老婆,知道你也是一个人,就拜托我来跟你提一下,他为人老实,长得壮实,农闲就去山上打猎,每年能卖不少钱,衣食无忧。你要是嫁给他,以后不就有了依靠,没人欺负了不是。”
李大山我也见过,长相老实,每次见了我都憨厚一笑。
上次帮我的人里面就有他,以我住在这里的一年过观察,他是个踏实过日子的好男人。如今的我,不奢求其他,有人安安稳稳地陪我过一辈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所以我抿唇一笑道:“有劳大婶了。”
事情很顺利,加上村子里很多人都来帮忙,不到半个月我们就成亲了。
等到闹完洞房,李大山羞红着脸,不敢靠近我。我打趣道:“怎么,你今夜要站在那里一夜吗?”
李大山窜步走到一个箱子边,拿出一个布袋,双手递给我说道:“这是我这些年攒的,都交给你。”
我打开看了看,足足有五六十两银子。对于一个猎户来说,也要攒不少年。这足可以证明他的真心。
我把银子放好,说道:“这些银子我会收好,当作家用。”
然后拉着他的手,坐在床边,道:“你我已成夫妻,以后我会陪你同舟共济,荣辱与共。”
李大山呆呆地说道:“我没娘子识文断字,我只知道,以后娘子就是我最亲的人。”
这个呆子,实在得让人心疼。
跟李大山成亲之后,我在家收拾家务,做饭洗衣,织布养蚕。他还是有空就上山打猎,时不时能带回野兔山鸡。我在院子里种些青菜,日常自给自足,不用花银子。
这样的日子充实惬意,邻居看我们的日子过得红火,也时常来串门,夸赞我持家有方,纷纷向我取经。
还有不少妇人向我传授生子秘诀,好让我早日生下一男半女,承欢膝下。
其实我心里有些惶恐,我怕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生下来养不好怎么办。
李大山倒是很喜欢小孩子,每次看到邻居家的孩子,总要逗一逗,小孩子也喜欢跟他玩,他还经常做些小玩意儿送给他们。
这样看来,他应该是个不错的父亲。
终于,一次月事未如期而至,我就感觉有了。但我没有告诉李大山,想等有了反应再告诉他。
等两个月后,我开始呕吐不止,李大山手忙脚乱要去找大夫,我才告诉他这个消息。
他听了以后开心极了,立刻出门要给我打一只山鸡补身子,我拉住他说现在恶心反胃,吃不下油腻的。
他抓耳挠腮不知道该给我买什么,那样子让我看了想笑,安抚他说等我想吃什么了就告诉他,那时候再去买也不迟。
呕吐了一个月后,我就停止了。日常饮食不受影响,唯一不能看见肥肉。
我们满心欢喜地等着这个孩子的到来。
一天,我正在院子里给蔬菜浇水,却看到一辆马车停到家门口。上面下来一个男子,我看了一会儿,才认出是武家的管家。
我很奇怪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来找我干什么。又怕邻居看到,就迎他进了家门。
他进屋之后,直接开门见山说道:“我家二少夫人产子后身体虚弱,如今大有弥留之相,嘴里嚷着要见你,二少爷特地命令我来接你去见她最后一面。”
我心惊胆战,怎么会呢,小姐怎么会年纪轻轻就这样了。管家催促我快走,不然只怕难见最后一面。
我来不及等大山回来,只跟邻居交代一声,就跟着管家走了。
到了武家,我直奔小姐院子,她正昏睡在床上,已经瘦脱了相,我一遍一遍地喊她,她才睁开眼睛。她看到我,眼里瞬间有了光,嘴里说道:“玉兰,你 终于来了,,,。”
我握住她的手,流着眼泪道:“小姐,你怎么成这样了,你快好起来啊。”
小姐苦笑着说道:“没用了,我命数就到这儿了。玉兰,往日是我对不起你,你原谅我好不好?”
我点点头道:“咱们是好姐妹,你只是一时糊涂,我不怪你。”
“我知道你不会一直怪我的。玉兰,我马上就要死了,可是我放心不下我的两个孩子。你帮帮我,回来帮我照顾他们好吗?”
我怔住,半晌才喃喃地说:“可我已经成亲了。”这时武思懿从外面进来,面色沉重。
小姐完全无视他,哭泣道:“玉兰,你是这世上我最信任的人,我爹娘年事已高,根本管不了我,哥哥有自己的妻儿要照顾。若我死了,我的孩子没人护着,他们怎么活。玉兰,求求你,只要你答应,我让思懿给你相公安排一份差事,保证不会亏待他。你就看在我们一起长大的份上,答应我吧。”
看着小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心里很难受,忙说道:“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小姐喘了半天,脸色煞白。我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她慢慢才缓过来。
她听到我答应,好像如释重负,缓缓躺下,喃喃自语道:“我可以放心走了。”
我泪流满面,心疼道:“如果你真的累了,就走吧,我会照顾好你的孩子们。”
她闭上眼睛,气息越来越弱,直到完全没有了呼吸。
我哭到不能自抑,心口像塞了一团棉花,上不来气。
等大山找过来时,我已经穿上麻衣,给小姐守灵。
整个武家,只有我守在灵堂,其他人都是来上了香就回去。
我也去看了小姐的两个孩子,一个三岁,一个才两个月。都是懵懂无知的年龄,还不知道这世上最爱他们的人已经去世了。难怪小姐放心不下。
从伺候小姐的贴身丫鬟那里得知,二少爷现在有两个通房,都是小姐生前安排的。一个叫春歌,性子安静,不争不抢。一个叫夏莹,爱出风头,不过不受二少爷喜欢。这两个都是小姐怀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安排的。
我打心眼里反对这种行为,她一心想做贤妻良母,可是亲手把丈夫推给别的女人,自己还要承受着怀孕的痛苦,这样她怎能好受。一个男人,在老婆替自己孕育孩子的时候,跟其他女人上床,他对老婆的真心,有待考证。
大概小姐也看出来了,所以才会把她的孩子托付给我照顾,而不是他们的亲生父亲。
安葬了小姐,武思懿把大山安排到印染厂管仓库。我则专门看护两个孩子。我本身也有了身孕,照看两个孩子属实吃力,幸好还有两个之前伺候的奶妈帮忙。
若只是这样下去,我倒也能熬下去。可是武思懿经常来看两个孩子,我们不免要见面,场景实在尴尬。所以我摸清他来的规律,能避开就避开。
本以为这样就相安无事,可是没多久,我就发现似乎很久没见大山,托人去传信,才得知,他被调到武家的运货队伍里,去外地运货了,走得急没来得及给我留信。
我不解,为什么要安排他去,还走得那么急。所以我去找武思懿,想向他当面问清楚。
他的回答却轻描淡写,说:“只是最近人手紧缺,才让他去,这一趟回来就不让他去了。”
我心急如焚,坐立难安。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他很快就会回来。
却不想等来他出事的消息。
回来禀报的人说,他们在路上遇到暴雨,导致山体滑坡,整支队伍只幸存下来两三人。
大山很不幸,不在这三人之中。
我瞬间感觉天都塌了。浑浑噩噩想要出门,却不想绊住门槛,一头摔出去,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感觉腹部疼痛,照顾我的小丫鬟说,我的孩子没保住,已经流产了。
这简直是祸不单行。
我呆呆地靠在床头,不知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
武思懿来看我,他愧疚地说道:“是我不好,我不该让他跟着出去。”
我直直地看着他,问道:“你是故意把他调出去的吧?”
武思懿心虚道:“不是。”
我扭头不再看他,只是让他出去。
他道:“人死不能复生,你千万要保重身体。这件事真的是意外,我不可能能预算到那里正好能出事。”
这就是我不再责问他的原因,我只怨我自己,为什么要让他也跟着来武家。
如果他没跟着来,现在还依旧住在乡下那个小村子里,过着他现世安稳的人生。
而我依旧还怀着我们期盼已久的孩子,虽然不知道他是男是女,但我已经开始给他做小衣服小鞋子。花样颜色都选好了,男孩女孩都能穿。
现在这一切都成了泡影。
我欲哭无泪,恨不得跟着他们一起去了。
更新于:2个月前